齊國有三州,青州鶴州曲州,連起來便是“青鶴曲”,雖世間并無此曲,聽起來卻別有一番風雅之味。這齊王府的三重殿,也是取名青鶴曲,倒顯示他齊王心中有齊國百姓。大順四王地位尊崇,按理說修多大的府,買多少個傭人都沒人能管的著,然而秦國楚國直面外敵,吳王顧懷連個正房王妃都沒有,更別說住多大的府邸了。只有齊王田允,三重殿,每一重七十二間房,娶了十二房正妃側妃,府中近千府兵丫鬟以供差使,出則八抬大轎,浩浩蕩蕩,進則酒池肉林,鋪張奢華。
這顧也、姜桐、蕭十七行到齊國與吳接壤的曲州,見民生凋敝,蕭十七順便也把齊王府的恢弘講給了顧也聽。
“民無所居,無所食,齊王倒過得下他的那一份奢靡。”顧也怒道,他自問大順之大,吳國三州百姓最是安居樂業(yè),而他的父親,吳王顧懷不過是愛喝點酒聽點曲罷了。可恨的是,這樣的齊王仍是逍遙自在,而父親卻第一個遭到皇帝猜忌。
“你們的這位皇帝,帶兵打仗還算有些本事,國家大事上是真的目光短淺,他心心念念的,不過是他李家的那把龍椅罷了?!笔捠唏{著馬車,搖搖頭說道。
“你們?你不是順人?”顧也疑惑道。
“???不不不,我當然是順人,只是說到生氣處一時口誤了?!笔捠咝Φ?,心里倒是一驚。
“確實該生氣,敢情這齊國三州的百姓就不是他的百姓。”顧也說道,心里是滿腔憤懣,不過他現(xiàn)在倒顧不了這么多,心中所想唯有早日救出父親。
說話間三人已到了曲州城,想不到這城里人來人往都是持劍帶刀之人,清一色裹著頭巾。正當顧也一行疑惑之時,卻聽到一陣兵刃相接之聲,拐過彎看去,卻是一群人圍著兩個戴著頭巾的年輕漢子,那倆漢子正在斗著。
若在以前,顧也肯定忍不住上前圍觀,說不定還要帶頭叫上兩聲好,而在此刻,他卻只覺得那過招的漢子出劍既慢又毫無章法,確實上不了臺面。正要離去之際,人群突然一陣叫好聲,只見那裹著綠頭巾的年輕漢子把手中之劍直直插入了紅頭巾小伙的胸口,那紅頭巾的小伙抽搐了了兩下便嘴角流血倒在了地上血泊之中。
“不自量力?!本G頭巾不屑地對著地上的尸體吐了一口唾沫,人群之中又爆發(fā)起一陣叫好之聲。
“光天化日之下就殺人了嗎?”顧也驚道,欲上前說理卻被蕭十七一把拉住。
“江湖比試而已,你情我愿的,你都管的過來么?”蕭十七說道。
顧也自問確實如此,如此多人圍觀,想必也是官家默許的,天下閑事何其多,自己在逃之人,又有何能力去管。不過那倒在血泊中的年輕人,又是誰家的父親,誰家的兒子,想來又難免讓人覺得唏噓可憐。
三人又往前行了兩三條街,按往常一樣找了個不知名的小旅館住下,歇息一晚明早再出發(fā)。顧也本想同蕭十七一間房,姜桐獨自一間,也好省點盤纏,誰知那蕭十七死活不答應,只說他們南方人沒有這樣的道理,都是各住各的。顧也倒是奇怪,心想自己不也是南方人,不過見他實在不愿意,也不再多做勉強。
這小旅館不供吃食,三人放好了行李,便只好出來找了個館子要點晚飯。
館子里已坐了不少人,顧也撿了張角落的小桌,問小二要了幾道小菜。
“這齊國看上去破敗凋敝,飯館的生意卻如此紅火?!鳖櫼舱f道。
“倒不一定是本地人,你看,他們是一伙的。”蕭十七說道。
顧也順著蕭十七的眼神看過去,果然,這伙人全都三十歲上下,他們把桌子拼在了一起,杯盤狼藉,這伙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似乎是放蕩慣了的樣子。再看去,桌下都是頭巾和兵器,顯然是和剛才那倆在街上決斗之人有所關聯(lián),不過這伙人的頭巾卻是青色的。
“小二,過來?!笔捠邠]手招來了小二,輕聲問道:“這伙人是干什么的?”
“喲,這位小爺,你還不知道呢?明天,就是明天,我們曲州最大的富豪錢老爺,要頒布一則十萬金的懸賞。這伙人都是江湖的,小門派的,鏢局的,還有什么都不是的,都想來碰碰運氣?!毙《⒉浑[瞞,也輕聲說道。
“十萬金!”蕭十七一驚。
二十五年前,備受東少林上下崇敬的空慧禪師在寧州圓寂了。彼時,年紀輕輕的吳如來已是東少林第一高手,是空慧禪師最為看重的后輩弟子。
那日,吳如來例行早起練功,卻突然聽到空慧禪師喚他去禪房。
“虛云,你出家有二十年了吧。”這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師問吳如來道。
當時法號尚為虛云的吳如來不知空慧禪師何意,回答道:“回師祖,我五歲入寺,如今二十有二年了?!?p> “你過來?!笨栈鄱U師向吳如來招招手。
吳如來怔怔走過去,空慧禪師卻伸出枯木一般的手,放在了吳如來的額頭上,閉目片刻,又問道:“虛云,以后想干啥呢?”
吳如來愣在原地,他無依無靠,五歲出家,二十多年來日夜苦練佛門內(nèi)功劍法,沒人告訴他為什么要練,一切都是按照師祖師父的指示去做罷了。恰好他天分頗高,性格又討人喜歡,也是虛字輩中最受空慧禪師賞識的。
見吳如來不回答,空慧禪師笑著遞給吳如來一封信,說道:“虛云,你去吧,你的未來不在東少林?!?p> 那天下午,年逾百歲的空慧禪師便在禪房圓寂了。
吳如來按照信中指示,找到了那時剛從京城卸職歸吳的年輕的吳王顧懷
二人一見如故,武功上,顧懷不是吳如來的對手,棋藝上,顧懷又領先于吳如來。二人時常切磋取樂,互相學習。又憑借空慧禪師的一封信,交待顧懷日后吳如來是吳王府的貴人,因此,不過半年,顧、吳二人已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
半年后的某日,京城傳來消息,先帝病危,宣四王入京。不久后便是那震驚天下,二十五年來整個大順諱莫如深的消息:太子府大火,全府上下葬身火海,福王即位,成為新順帝。
一個月后,顧懷回來了,還偷偷帶回來了一個小孩。
“老顧,這孩子是?”吳如來問道,他猜到了三分。
“先太子遺孤。”顧懷云淡風輕說道,沒有一絲隱瞞。
“這....你不送他離開王府?”吳如來強作鎮(zhèn)定,問道,這場天下人都猜得到原因的意外中,這孩子會惹來多大的禍,吳如來心里清楚。
“又能把他送到哪里去呢?老吳,就養(yǎng)在王府里吧,讓他平平淡淡過一生挺好的,我顧懷護得了他周全?!鳖檻芽嘈Φ馈侨鐏硇闹敲?,顧懷和先太子情同手足,事已至此,太子的命救不回來,身為大順吳王的顧懷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太子留下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
再然后,顧懷徹底韜光養(yǎng)晦,極少離開吳國。而吳如來憑借一身本事逐漸在江湖闖出名堂,成了東劍圣。得了這劍圣的虛名,再出入王府終有諸多不便,雖然與顧懷依舊時常在府外見面喝酒聊天切磋,對于顧懷的妻兒,吳如來便極少過問了。
一晃二十五年,吳如來牽馬轉(zhuǎn)身,他看著擦干了眼淚的顧也,心想這孩子還是太軟弱了,不像他父親當年一般氣吞萬里如虎,英雄氣概滿身。但是他冥冥之中相信顧也不簡單,他的天賦,他身上的靈氣,注定他不會平凡。
此去入秦,兇險難料,前途未卜。一定要成長起來啊,徒弟,為了顧懷,為了吳國,甚至是為了大順天下!
過去三十年,吳如來一直以為當年空慧禪師圓寂前對他所說的他的前途不在東少林,而在吳王府,是指交顧懷這個朋友,謀東劍圣這個虛名。直至年近花甲,劇變發(fā)生,他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還有更為重要的任務。
顧也目送著吳如來離開,情感復雜,他既擔心鹿鳴的安危,又深知自己身上還背負著救父的重任,自己的實力遠沒有達到可以對付八道司的地步。
當夜,顧也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以為其他人都已睡去,便索性不睡了,起身躍上了旅館屋頂。
月亮很圓,月光鋪在屋頂,一片慘淡的白,沒有一絲溫暖。冷風吹在顧也臉上,稍稍使他冷靜,減輕了一點苦悶與憂慮。他凝視手中的浮光劍,即使只有微弱的慘白的月光,這劍依舊寒光凜冽,確實是一把絕世好劍。顧也想不明白為何裴劫與他師叔要將此劍贈予自己后又轉(zhuǎn)身加入了八道司,他也不明多年來對待自己一直和顏悅色的老皇帝為何要對吳王府趕盡殺絕,就算鄭鹿鳴已向他解釋了皇帝需要拔大順的刺。
“不早點睡明天怎么早起趕路?”不知何時,白涼也已悄悄翻上屋頂,坐到了顧也身旁。他動作這么輕,或者又是顧也心思過于沉重,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白大哥?!鳖櫼矐艘宦?,又垂下了頭。
“這么好的月色,何故垂頭喪氣?”白涼早已猜出顧也心思,故意問道。
“父親為我囚于京中,恩師為我西行叛國,眼見著心愛之人受難卻伸不出援手?!鳖櫼惨豢跉庹f完,抬頭看著白涼,嘴唇微顫,聲音微顫。
白涼也未曾想到這孩子如此坦白,本想教育他一番大男子不要輕易低頭之類,被他這么一盯,反倒是想起他這一年來確實受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跌落之苦,白天在人前能夠保持平靜已非常不易,怎么還能責怪他在夜深人靜之時獨自難過呢。想到這里,白涼伸出手摸了摸顧也的頭,以表安慰。
顧也早已眼含淚水,他嗅了幾下鼻子,用衣角拭去了溢出的淚水,輕輕對白涼說道:“謝謝。”
白涼當了十年劍圣,仗義之事做了無數(shù),謝謝二字自然也聽了無數(shù),然而今夜,小吳王
這一聲道謝卻一下把他的思緒拉回了二十五年前,當時,在北境叱咤風云的吳王顧懷接過了只有五歲的白涼遞上的水,也是這樣輕輕道了一聲謝。
“這么客氣干啥?”白涼笑道。
“也不全是謝白大哥今夜在這里陪我吹冷風?!鳖櫼差D了一頓,鄭重說道:“更謝謝你為了幫我救父親甘愿冒這么大的險,和朝廷作對。如果沒有你和師傅,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p> “不必謝我,就算你與王爺都被囚禁,就算東劍圣不來找我,只要你們還活著,我白涼就會拼盡全力救你們出來。”白涼抿了抿嘴唇,笑著說道,說完,指了指心口,又添上一句:“為了心中的道義?!?p> “???此話怎講?”顧也問道。
“看來王爺是真沒跟你講過過他在北境的事情啊?!卑讻鲆婎櫼踩绱艘苫?,明了顧懷從未和他的這個獨子仔細描述過自己在北境的光輝,才會讓顧也對顧懷的偉大如此疑惑。
顧也垂頭,略感羞愧,他只知道父親一年四季的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呆在王府看書聽曲,偶爾出府兩日也很快就回,自己并未了解過他從前的光輝。
“在我小時候,朔州還是在羌人的控制下。我們順人,無論男女老幼,都統(tǒng)統(tǒng)是羌人的奴隸,朔州天寒,一年只收一次糧,就這一次糧羌人還要拿去六成。到冬天,餓啊,我們就吃雪,吃樹皮,誰家都不敢保證這個冬天家里會不會死人。不過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父親母親就對我說,別害怕,我們大順吳王領兵到了我們北境六州了,正一寸一寸土地的往北邊打呢!我們朔州在最北邊,最后一個輪到我們,不過別擔心,等到吳王把羌人趕走,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卑讻瞿抗饪聪蜻h方,緩緩把小時候的記憶說給顧也聽。
顧也自然難以想象吃雪吃樹皮的場景,一臉錯愕。
“那時,吳王兩個字就是我們所有小孩心中的希望啊,大家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盼著吳王帶兵進城呢。終于,我五歲那年的某天清晨,母親告訴我羌人逃了,全都逃了,一夜之間,我們朔州的城頭全換上了大順的旗子。吳王,就是你爹,當時騎著馬從城門進來,高大又威風,他沒有架子,對我們每個小孩都是和顏悅色的,他把干糧食物分給早已經(jīng)餓壞的我們?!卑讻龅恼Z氣中充滿著敬重。
“爹他從來沒和我說過?!鳖櫼泊瓜骂^,低聲說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這就是大英雄的氣概吧,覺得自己的不世之功不足掛齒?后來,不過小半年時間,王爺他就在朔州訓練出了一支精銳的部隊,羌人便再也沒能進過朔州城過。所以,這天底下,白涼我最敬重的人便是吳王爺,沒有他,根本沒有我朔州城今天的日子。所以皇帝說王爺要造反?我們朔州,不,北境六州,沒有一個人會信的。退一萬步講,就算王爺真造反了,我也一萬個信任他有他反的理由?!卑讻稣f到激動處,依然稱呼顧懷為王爺,對于這北境六州百姓來說,這大順天下只有一個王爺,便是吳王顧懷。
顧也愣了神,想不到自己的父親在這名揚天下的劍圣心中,在北境數(shù)十萬百姓心中竟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所以,顧也,你不必謝我隨你冒這天大的險?!卑讻稣酒鹕韥?,說道:“王爺?shù)亩髑槲覀儽本橙擞郎y報?!?p> “白大哥?!鳖櫼矞I目,適才的不安與愧疚在清風之中,明月之下化為了對努力練武,救出父親的必勝決心。
“你們倆在這屋頂說什么呢?”蕭十七一邊吃力地爬上來,一邊說道。他沒有武功,想上這屋頂自然不如顧也白涼那般輕松。
白涼走了過去,拉了他一把。顧也只道他們都睡著了,如今看,似乎一個都沒睡。
“十七,是不是我們吵到你了。”顧也問道。
“不不不,我也是睡不著,起來散心,恰好發(fā)現(xiàn)你們也在屋頂。”蕭十七坐在了顧也旁邊。
“這鶴州似乎是難眠之地啊。”顧也偷偷擦去了剛才的幾滴淚,轉(zhuǎn)而笑道,他不想讓自己的情緒感染到其他人。
“顧也你看,你可知這遠處的萬千燈火都是何處。”蕭十七極目遠眺,看著遠方,問顧也道。
顧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確實,自己少有深夜在屋頂遠眺的經(jīng)歷,原以為除了月光便再難有光亮?,F(xiàn)在蕭十七這么一說,這鶴州城的深夜確實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有無數(shù)微弱的光,若隱若現(xiàn),從近到遠都有,不止在近處的城里,甚至在遠方城外的山腰之上。
“這是?”顧也問道。
“我們前兩日還議過的。”蕭十七提醒道。
“佛堂?”顧也頓悟。
“不錯,確實是活佛的佛堂。”
“香火需要燃上整夜嗎?”顧也疑惑道。
“哈哈哈,當然不是香火。是前些日子這鶴州有錢的鄉(xiāng)紳質(zhì)疑,活佛乃是大善之人,是光明的象征,是大家伙共同的信仰,怎么能在黑暗之中呆上一晚?”蕭十七繪聲繪色說道。
“于是便點起長明燈?”顧也試探著接話道。
“長明燈?我還真要叫您一聲小王爺,這長明燈當世稀寶,就算是皇帝的宮里,也不多見,點起這千千萬萬盞,如何可能?”蕭十七嘲諷道。
顧也臉紅,確實,他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對這世上萬物價值幾何,確實沒有印象。
“佛堂里點的都是蠟燭而已,不過雖然只是蠟燭,比不上長明燈價值連城,每一佛堂每晚的消耗也要好幾兩銀子。”蕭十七繼續(xù)說道。
“好幾兩銀子,足夠一尋常家庭月余的開銷了?!卑讻鲈谝慌院藓拚f道。
“錢從何處來?”顧也側過頭去詢問蕭十七。
“這就復雜了,有你們高位當官之人捐的,渴望活佛保佑謀個更好的差事;有底層商人捐的,渴望著賺更多的錢;也有底層老百姓湊的,那不過是求活佛保佑一家老小的平安罷了??傊魅擞胁煌脑V求,一股腦全指望著活佛保佑?!笔捠哒f道。
“活佛治病施粥行善,百姓集資貢蠟以求把活佛拖出黑夜,有意思,也是一幅奇怪的畫像?!卑讻霰φ驹谝慌裕Φ?。
“你說說你們,也真是劍癡了,大半夜的上屋頂散心還要各自拿著劍?!笔捠哒f道。
“嘿,劍不離身,師傅教的?!鳖櫼裁^笑道,又接著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十七剛才說的一席話我有一點不明白?!?p> “哦?說說看呢?”
“為何活佛不能在黑暗之中呢?這千千萬萬百姓誰家不是安然度過每一個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