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享覺得自己的腳步特別沉重。
雖然從自己的王府來這里只不過直線距離幾百米之遙,但是這條路他卻走了十年。
他一直走了整整十年,才有機會光明正大的出現(xiàn)在這里。
地上的積雪很深。
踩上去嘎吱嘎吱直響,偶爾有未曾落光的枯葉被大雪壓的太狠,終于承受不住,掉落了下來,連同雪花一起,落到了李享的身上。
他卻渾然無覺。
積雪再深,落葉再沉,又比得上他內(nèi)心的憂傷和怨恨深重么?
十年了,他從一個年幼無知的娃娃,長成了如今長安城的守城官,他從一個最不被重視的小皇子到如今獲得大唐新年詩會的詩魁而被當(dāng)今皇帝刮目相看,因為他的卓越表現(xiàn),皇帝還親自赦免了他母親在掖庭服役的苦差。
時光如隙。
紛繁光影。
他卻不曾記得自己年少時候的樣子了。
而他的母親還會記得么?
掖庭已經(jīng)就在眼前。
李享卻覺得自己的雙腿都在顫抖。
或許是因為寒冷。
又或許是因為還不夠寒冷。
那扇冰冷而沉重的大門緩緩開啟。
一道強光仿佛利劍一般劃然而入,瞬間刺破了一個人黑沉喑啞了多年的視域。
楊麗花覺得眼睛很痛。
很痛。
她的眼角流出了兩行淚水。
淚光晶瑩。
而沉重。
瞬間就湮沒了她經(jīng)年欠缺保養(yǎng)的臉頰。
那里風(fēng)霜遍布,那里溝壑縱橫,那里,藏著太多太多的屈辱和隱忍。
但是,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因為,今日開始,她重新獲得自由了!
掖庭局的長官今天突然來到她漿洗衣服的工作坊,告訴她,她已經(jīng)可以離開掖庭了。
她當(dāng)時聽后毫無感覺。
太多年的沉默,她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瞬間理解人類話語的思維能力。
直到掖庭局的長官重復(fù)第三遍她才意識到那位平日里兇巴巴的長官的意思。
她自由了?
她不敢相信。
但是,很快便傳來消息,說是因為她兒子在朝堂之上的卓異表現(xiàn),皇帝免去了她的責(zé)罰,但是不再享受任何皇家賜封,回歸平民身份。
也就是說,自己以后跟這個偌大的皇宮再無瓜葛了么?
想到自己的青春和紅顏都留下的地方,楊麗花的臉上淚水開始洶涌奔騰。
那個男人,終究還是不肯再來看自己一眼。
呵呵呵。
楊麗花突然又笑了起來。
笑聲凄惻。
悲苦如淵。
李享看著門口站著的女人,眼眶早已紅了無數(shù)次,又強忍著將淚水推回去無數(shù)次。
她老了。
他都記不得她年輕時候的樣子了。
她已經(jīng)不是他想象中那個傳說芳華絕代的女人的樣子了。
聽高公公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傾國傾城的容顏,也是千金萬金的小姐之軀,只是父家突然遭罪,禍及無辜,她橫遭責(zé)罰,被罰沒沖入宮廷,淪為婢女,偶然一日,當(dāng)今的皇帝陛下經(jīng)過她的身邊,瞬間被她的美貌所迷,臨幸了她。
于那個男人而言,只不過再平常不過的一宿貪歡,但對她而言,卻是一個女人一生的幸福就此淪落。
但是上天憐見,她卻懷上了他的種。
她雖然遭到無數(shù)的猜忌和侮辱,但是,她腹中的胎兒卻始終堅強如斯,最后她生下了他。
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生下了他,卻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他從一出生開始,命運就注定要帶著自己母親的恥辱一起走入今生。
后來,她果然被人誣陷陷害成功,被罰入掖庭,從此暗無天日。
而他據(jù)說被當(dāng)今的皇后收養(yǎng),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時光紛然,一轉(zhuǎn)眼她已經(jīng)在掖庭服役了十年。
她其間知道自己的兒子來看過自己,最早的時候,她還會見見,但是到后來,她已經(jīng)拒絕見他了。
她是他一輩子的恥辱和艱難人生的開端。
但是,讓她沒有想到的是,他卻為了見她拼盡全力,直到今日,他們母子終得人間再團圓的一刻。
“娘?”
李享終于開口。
他的聲音里,卻是無盡的苦澀,和思念積聚的痛苦。
“享兒?”
楊麗花奔涌的淚水突然停頓。
她突然決定不哭了。
她終于重見天日。
她終于看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人。
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笑。
“娘,跟孩兒回家吧?!?p> 李享緊緊抱住眼前蒼老的婦人,當(dāng)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埋首她的懷里,抽泣不止,戰(zhàn)栗不止。
“享兒,不哭,我們今天應(yīng)該開心才對?!?p> 楊麗花的臉上淚痕猶在。
笑意也在。
“嗯,娘,跟享兒回家吧,享兒已經(jīng)給您準(zhǔn)備好了一切,只等娘回家跟享兒團圓?!?p> 李享停住哭泣。
拉起楊麗花的手,一起離開了掖庭。
“為娘謝謝享兒,享兒辛苦了?!?p> 楊麗花看著兒子,她覺得自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夕陽西下。
暖陽千里。
金黃色的余暉里,是李享跟母親漸行漸遠的身影。
“貴妃娘娘,這個賤人就這樣離開了嗎?”
掖庭附近,一叢深色的枯萎花叢背后,站著三個女人。
為首的女人一身華服,艷麗無雙,但是一雙眼睛里的光卻仿佛這個世間最狠毒的藥。
她就是那天睡在李隆基床榻之上的那個女人。
武惠妃。
當(dāng)今大唐皇室地位最尊貴的女人之一。
除了那個已經(jīng)被皇上遺忘多年的皇后就是她了。但是,那個形同打入冷宮的皇后又豈能跟自己比呢?
“先讓這個賤人在外面逍遙快活幾天吧,本宮跟這個賤人的故事看樣子還要再繼續(xù)下去了,哎——”
武惠妃的聲音冰冷入骨,眼神冷厲的看著遠處漸漸消失的楊麗花母子。
自從那日在大唐新年詩會上,一舉奪魁的皇帝陛下的三皇子突然就竄了出來,毫無征兆,毫無痕跡。
她一直都以為這個皇子早已被世人所遺忘,所以,她也從不曾將他放在心上,她的目標(biāo)一直都在大皇子二皇子身上。
但是現(xiàn)在,她覺得,她的潛在敵人又多了一個。
“貴妃娘娘英明,這個賤人哪里會是貴妃娘娘的對手呢?!?p> 身邊的侍女一臉媚笑。
“嘴多。”
武惠妃突然目光冷厲的瞪了身邊的侍女一眼。
“奴婢該死,請娘娘恕罪!”
那個婢女一接觸到武惠妃的目光,嚇得渾身一抖,雙膝一軟,整個人即刻就跪倒在了已經(jīng)凍得冰冷僵硬的雪地上。
“起來,以后給本宮記住,禍從口出,能不說話,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
武惠妃說完,長袍寬袖一甩,身姿婀娜妖嬈無雙的重新又消失在了掖庭之外的皇宮深處。
夕陽終于綻放出最狂熱的血紅。
上蒼溫柔不再。
殘陽如血。
黃昏已經(jīng)悄然降臨。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今夜的長安將會下起一場鵝毛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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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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