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實在是很難熬。
潮濕、悶熱、粘膩,還有下起來就不愿停的雨。
這種天氣幾乎沒有人愿意上街。
但有一個人不同。
一個頭戴斗笠,手握長刀的人。
他已在街上站了兩天。這兩天里,他就像一尊雕像一般,一下也不曾動過。
太陽就那樣曬在他身上。
雨就那樣澆在他身上。
甚至于路過的野狗抬起后腿,將那騷臭的液體噴灌在他的身上。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動過。
他豈不真的就是一尊雕像。
“你來了?!边@雕像卻突然開口。
“我來了?!辈恢裁磿r候,一個人影已出現(xiàn)在他對面。穿著絲質(zhì)的繡金長袍,手中握著一把裝飾滿寶石的長劍。
“你本可以不來的?!?p> “可我已經(jīng)來了?!蹦侨丝粗骸皼r且你不本就是在等我。”
“是?!?p> “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了很久,那么,出刀吧?!?p> 那刀客卻紋絲未動。仍是像一尊雕像一般立在那里。
“你為什么不出刀?”那劍客很是奇怪。
“我在等?!?p> “等什么?”
“等你出劍。”
“這便是了”那劍客笑出聲來:“劍在鞘中,是看不出鋒利還是遲鈍的,所以你在等我拔劍的一瞬,那也是劍最慢的一瞬。”
“是?!?p> “后來呢?誰贏了?”一個身著粉衫的女子好奇的問。她實在是一個清秀而又靈動的女子,只可惜在她羊脂玉般的臉上,左邊臉頰卻有一條寸許長的傷疤。
但這瑕疵并不能掩蓋她的精致和美麗,反而襯的她更加可人。
“姑娘不如猜上一猜?!边@說書的中年漢子偏偏卻要賣個關(guān)子。
“我猜是那刀客贏了?!边@姑娘看著那漢子:“他更聰明,也更穩(wěn)妥。”
“我看是那劍客贏了”眾人中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說到。貌勝潘安用在他身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那姑娘并不服氣:“這位大叔,你卻說,是誰贏了?”
“是這位兄弟猜對了,是那劍客贏了?!蹦菨h子笑著說。
“為什么?”那女子顯然并不服氣。
“因為他死了,我還活著?!蹦悄贻p男子淡淡的說。
“這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旁邊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問到。
“你可知這是哪兩人之間的決斗?”
“不就是月滿西樓張西樓和塞北狂刀胡鐵峰之間的決斗?”
“我就是張西樓?!?p> 那年輕男子笑著說:“我活著,他死了,那自然是我勝了?!?p> 聽聞此言,周圍眾人皆是嘩然,這年輕的富家公子哥兒,竟然就是月滿西樓張西樓。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憑借著一手七十二路回風(fēng)落雁劍,張西樓的名頭近兩年來已經(jīng)響徹了整個江湖。而他與塞北狂刀胡鐵峰的一戰(zhàn),也成了人人稱贊的一戰(zhàn)。
卻不知他此時卻怎會在此地,在這破舊的、荒廢的清野渡口。
“你們兩個,誰出手更快?”
“胡鐵峰。”
“誰的手更穩(wěn)?”
“胡鐵峰?!?p> “誰的經(jīng)驗更豐富?”
“胡鐵峰?!?p> “但是你贏了?”
“是?!?p> “這是為何?”
“有些時候,能活下來靠的不光是經(jīng)驗和武功,更是要一點運氣?!睆埼鳂切χf,臉上也已泛起了紅暈。那顯然就是驕傲的神色。
“而我的運氣一向很好。”
若是旁的年輕人如此驕傲,怕是要被身邊長輩打幾個巴掌。
“后生小輩,怎可如此猖狂?!?p> “年輕人,做人可是要謙虛一些啊?!?p> 但對于他,沒有人會勸他不要驕傲。
因為他有驕傲的本錢。
能打敗塞北刀客胡鐵峰的人,自然是有驕傲的本錢的。
塞北狂刀胡鐵峰,十七歲出道,二十歲時便已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死在他刀下的江湖好漢不計其數(shù)。
“塞北鐵峰高千丈,泰平梅花一枝香?!?p> 胡鐵峰更是與太平門掌門,梅花刀康泰平并稱當(dāng)世兩大快刀。
“只可惜啊,塞北狂刀死了,梅花刀客也死了?!弊谝贿叺囊粋€老頭嘆了一聲:“卻不知現(xiàn)如今江湖上,是誰的刀最快了?!?p> “康泰平死了?”張西樓驚嘆一聲。
“是啊,梅花刀康泰平已于數(shù)月之前死于京城了。”那老者答到。
“此事傳遍了整個武林,張大俠竟然不知?”說話的是那剛剛在講武林軼事的中年漢子。
張西樓有一絲尷尬:“在下一直忙著準(zhǔn)備與胡鐵峰的決斗,對于此事卻是全然不知。卻不知他是死在誰手上?”
“徐三?!?p> “徐三卻又是誰?”
張西樓話中漏出一絲鄙夷。
若是想讓一個驕傲的年輕人承認(rèn)別人比他強,那實在是幾乎不可能的。
并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一群人此時都在忙著討論徐三。
剛剛還是眾人眼中焦點的張西樓,此刻卻已成為了一名普通的看客。
“對,聽說那徐三只用了五招,便打飛了康泰平的刀。第七招的時候,便取了康泰平的首級?!币粋€聲音在眾人中響起。
“不對,哪有七招,徐三殺康泰平,只用了三招?!绷硪粋€聲音響起。
“是真的嗎?”
“那是自然。”講話之人神情高傲:“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表哥的把兄胡老六就在場,那是他親眼所見的?!?p> 眾人便又嘖嘖贊嘆起來,那講話之人的神情也越發(fā)驕傲。好似他便是胡老六一般。
“聽說不光是康泰平,就連‘酒仙’呂樂公也是敗在徐三手上?!蹦侵v話的老者神情夸張,本就皺紋密布的臉上,現(xiàn)在更是拉扯、扭曲的像個被踩了一腳的包子。
“對,聽說那徐三擊殺呂樂公,也只用了三招?!敝v話的是一開始那書生。
“還不光如此呢,你們可知,徐三擊殺呂樂公,用的是什么兵刃?”那老頭又賣起關(guān)子。
“聽說是呂家院中的一桿掃把?!闭f話的是胡老六把弟的表弟。
“不對”那粉色衣衫的姑娘開口了:“明明是一支玉簪?!?p> “不對,你們說的都不對?!蹦抢项^站起身來:“徐三打敗呂樂公,用的便是桌上的一盤花生米?!?p> “???”眾人又是一片驚嘆之聲。
“那徐三伸手一彈,花生米就已擊穿了呂樂公的咽喉。”那老頭此刻的神色便如飲了八壺女兒紅一般。
眾人又都開始驚嘆,夸贊徐三的武藝之高強。
在坐眾人中,只有兩個人保持沉默。
一個是那粉衫姑娘,另一個則是張西樓。
“卻不知這徐三與張西樓張大俠比起來,誰更厲害一些?”不知誰又在起哄。
“這張大俠的劍法自然是高超無比,當(dāng)世無人能及的?!?p> 聽聞此言,張西樓心中一陣舒坦。
“不過,卻未必打的過徐三?!?p> 剛剛還舒坦無比的張西樓,現(xiàn)在卻好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只差一點火星,便要噴涌而出,燃盡周圍的一切。
“不知徐三此時是在哪里,我張西樓卻是要和他比上一比?!?p> “唐姑娘既在此地,那么想來徐三先生也就在附近吧?!币粋€虛弱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
卻是不知何時坐在那里的一個頭陀。
“唐家大小姐竟然也在此地?”張西樓更是驚嘆不已。
“人家剛剛還在與你打賭,你卻不認(rèn)得人家?!蹦穷^陀道。
剛剛那身著粉衫的姑娘,就是唐婉兒。
蜀中唐門的大小姐。
徐三的情人。
突然被一群人盯著看,唐婉兒感到一絲羞澀,臉上也泛起了點點紅暈。
所以她決定轉(zhuǎn)移這些人的注意力。
“徐三……他……”
“我在這兒”一個聲音從梁上傳來。
話音剛落,一個身影從房梁上輕飄飄的躍下。卻是一個身著青袍、身材中等的漢子。
平凡,怎么看都實在是平凡。
若不是剛剛那輕靈飄逸的輕功,幾乎沒有人會把他和江湖上的俠客聯(lián)想到一起。
更何況是徐三。
大破血雨門的徐三,擊殺呂樂公的徐三。
名滿天下的徐三。
“你就是徐三?”張西樓看著站在對面的青袍漢子。
“你就是張西樓?”徐三笑著看著他。
“是?!睆埼鳂俏站o了手中的劍。
裝飾精美,鑲滿寶石的長劍。
“你既是張西樓,那我自然就是徐三?!?p> “哈哈哈”周圍的氣氛就這樣快活了起來。
張西樓感到一陣羞辱:“你敢不敢跟我比一比?!?p> “比什么?”徐三一臉茫然的看著他。
“比劍?!?p> “不比?!毙烊卮鸬暮苁歉纱唷?p> “為什么?!睆埼鳂堑膭ξ盏母o。
“我為什么要和你比?”
張西樓說不出話來。
“你既然沒有理由,那我為什么要和你比劍?”
張西樓還是不說話。
徐三轉(zhuǎn)身向墻邊走去,因為唐婉兒在那邊。
“等等,”張西樓喊出聲來:“如果我偏要和你比呢?”
張西樓已被徹底激怒,這么多年來從未有人敢如此對他。
這讓他感到莫大的羞辱。
周圍的人都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
看著徐三,也看著張西樓。
他們只盼著發(fā)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徐三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對面憤怒的年輕人:“你真的是張西樓?”
沒有人想到,徐三開口竟是講了這么一句話。
“是。”張西樓從牙關(guān)里擠出一個字。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張西樓?”
“是?!?p> “七十二路回風(fēng)落雁劍的張西樓?”
“是?!?p> “塞北狂刀胡鐵峰便是敗在你的手上的?”
“是。”
徐三定定的看了他一眼:“你可知我是誰?”
張西樓一怔“你不就是徐三。”
“我是王二狗?!毙烊粗?,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
雖是張西樓,我卻是王二狗?!?p> “你什么意思?”張西樓握劍的手在顫抖。
“就憑你的身手,胡鐵峰若是能死在你的手里,那我便真的是一條狗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張西樓不光手在抖,幾乎整個人都在抖。
氣的發(fā)抖。
“閣下的意思是說,胡鐵峰并不是死在張西樓手里?”那包子臉老頭插了一句。
“胡鐵峰當(dāng)然是死在張西樓手里的?!毙烊鸬?。
“莫非這年輕人不是張西樓?”
“他當(dāng)然是張西樓,月滿西樓張西樓。”徐三繼續(xù)回答。
“那閣下的意思是說,胡鐵峰是死在張西樓手里的,這年輕人也是張西樓,可……”
徐三道:“胡鐵峰是死在張西樓手里,卻不是死在這年輕人的手里?!?p> “那徐三先生的意思是,有兩個張西樓?就如江湖上曾經(jīng)有兩個徐三?”說話的是胡老六把兄弟的表弟。
江湖上本是有兩個徐三的,一個是殺人無算十字劍的徐三,另一個則是和唐婉兒相好的徐三。
“張西樓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月滿西樓張西樓?!?p> 徐三看著渾身發(fā)抖的張西樓:“閣下不是要和我比劍嗎?那我們就比一比。不過……”
徐三走到張西樓面前,緊貼著他,距離近的幾乎要親上去一般:“我是應(yīng)該和你比呢?還是和殺了胡鐵峰的張西樓比呢?”
話音還未落,張西樓手中緊握著的長劍卻已到了徐三手中。
那鑲滿寶石的長劍,在他手中卻是輕巧的好像是木頭雕成的一般。
因為那本就是一把木劍,刷了銀粉的木劍。
那上面裝飾精美的寶石不過是為了虛張聲勢罷了。
正如有的人,衣著華貴,綢緞滿身,內(nèi)里也不過是一截朽木。
徐三伸出手指輕輕一彈,那木劍就斷成兩截,掉落在地上。
“武功修煉到極高的境界,自然是摘花飛葉也勝過精金利刃的,不過閣下好像還沒有修煉到如此境界?!毙烊龂@了口氣,把劍鞘丟還給張西樓。
張西樓自然沒有。否則又怎會如此輕易就被徐三奪去了手中長劍。
周圍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任誰也想不到,張西樓劍鞘內(nèi)所藏的,竟是個小孩子的玩具一般的木劍。
就憑這玩具,又怎么可能勝的過成名多年的塞北狂刀胡鐵峰。
張西樓卻已呆立在地上。
相比當(dāng)初在街上站了兩天的胡鐵峰,此時的張西樓更像一尊雕像。
一尊呆傻的,空虛的雕像。
“噗~”的一聲,屋內(nèi)的燈在一瞬間竟全都滅了。
此時早已過了亥時,天也早已黑透。燈一滅,這破屋內(nèi)便完全被黑暗籠罩。
“刷~”是長劍劃過的聲音。
“啪~”“啪啪~”緊接著兩聲,卻像是砍在了木頭上。
“咔~咔~”卻像是木頭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緊接著又是“刷~”的一聲,卻是衣服劃過的聲音。
待到眾人摸索著掏出火折子,重新點亮屋內(nèi)燈火的時候,便只看見徐三立在那里,手中拿著張西樓的劍鞘。
張西樓卻已不知去向,只剩下兩只木棍掉落在地上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唐婉兒關(guān)切的看著徐三。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毙烊牡溃骸皬埼鳂堑膭Ψü桓呙??!?p> 徐三又道:“我本是算的極準(zhǔn)的,卻沒想到……原來卻是這樣?!闭f完之后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徐三先生,剛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張西樓呢?他怎么不見了?”
“莫不是化成一陣煙飛走了?”
一群人嘰嘰喳喳,好似林中的鳥雀一般。
在燈被劍氣吹滅的一瞬間,徐三便找到了一把劍。
一把用來與張西樓對抗的劍。
――張西樓的劍鞘。
在拿到“劍”的一瞬間,張西樓的劍鋒便已到了徐三頸前。
徐三身形一閃,堪堪的躲過這一劍,同時也已劈出了一劍。
他算的很準(zhǔn),如果不出錯這一劍將會劈斷張西樓的雙腿。
但當(dāng)他劈上去的時候才感覺到不對勁。
這雙腿斷的太輕易。
感覺不像是血肉組成的,倒像是兩截木頭。
――那原本就是兩截木頭。
――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的,身長不滿三尺的侏儒,站在四尺長的高蹺上,手中拿著一把長劍。
一把鑲嵌滿寶石的長劍。
張西樓的長劍。
真正的,能殺人的,張西樓的長劍。
待到徐三反應(yīng)過來,除了地上的兩截木頭,張西樓的身影早已消失。
一個身長三尺,卻偏要以為自己是一個長身玉立的英俊少年。
一個空有一副好皮囊,身無長物。卻希望能一朝成名。
于是他們兩個之間達(dá)成了一種合作。
從此張西樓的名號便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劍法高超的張西樓。
英俊瀟灑的張西樓。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張西樓。
少了任何一點都不算。
只有他們兩個人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張西樓。
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
徐三沒有想到。
“塞北狂刀”胡鐵峰也沒有想到。
“劍在鞘中,是看不出鋒利還是遲鈍的?!?p> 但在那輕浮的公子哥拔劍的一瞬,他已看到了他的劍。
不過是一把一把虛張聲勢的木劍。
所以他以為他贏定了。
所以他選擇了拔刀。
當(dāng)他看到那不知從何處冒出的侏儒手中的劍時,那劍鋒已劃破了他的咽喉。
于是這一戰(zhàn),胡鐵峰敗了,不光敗了,也丟了性命。
“徐三你早就知道張西樓是兩個人?”唐婉兒拉著徐三的衣袖問道。
“我的確知道。”徐三笑著看著她:“但我卻沒想到用劍的張西樓會有如此纖細(xì)修長的兩條腿?!毙烊粗厣夏莾山財嗔训哪绢^。
此時已是第二天清晨,昨夜的雨已停,昨夜的人也已散,荒涼的清野渡口,此時只有徐三和唐婉兒兩個人。
“估計過不了三天,今夜的事又會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在不知是什么人的嘴里,流傳成不知是什么樣子吧?!毙烊牡?。
“徐三先生既可以用花生米擊殺呂樂公,想來也可以用葵花籽擊退張西樓吧”唐婉兒鼓著嘴,她卻還在對昨夜老頭嘴里“徐三用花生擊敗呂樂公”耿耿于懷。
“江湖上的事就是這樣,傳到后面,誰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呢?”徐三笑嘻嘻看著唐婉兒:
“說不準(zhǔn)那天便會有唐婉兒姑娘一頓吃了八只烤雞的消息流傳江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