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一色的陰云似乎是又要下雪,刺骨的冷,尤是寒風,頗有刮肉刺骨之感。
盧家門前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幾個婆子丫頭,幾個奴仆沉默地等著。
后頭那輛馬車里盧書槐心情倍好,縮成小小的一個躲進阿姐懷里,抖著聲音朝姐姐撒嬌,“阿姐,書槐好冷,你使勁抱抱書槐?!?p> 早晨里不是很愉快,書槐濕漉漉的瞪著眼央求著想和姐姐一輛車,柳氏也沒說什么,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叫書檀好好照顧著弟弟,倒是答應(yīng)得也痛快。
盧書檀也冷的不行,拿自己的涼手往嘴里哈哈氣,就去攥書槐的小手。
她嚇驚了一跳——隔著棉衣,書槐細瘦的胳臂卻甚是清晰。
天越來越冷,這小子怎么穿的竟如此單?。?p> 書檀嘴上邊埋怨弟弟,邊擼起他今日穿的那身漂亮貴氣的外衣。
棉袍五七八黑又磨得锃亮,薄如蟬翼又冷硬似土石,很明顯不知道是幾歲時的棉衣,對于長個子的書槐來說,這件棉衣漏了近半個胳膊。
細細摸摸,棉袍里面不像絲絮,更莫說狐貉裘衣之類。質(zhì)量粗硬,似乎是麻草,又像家禽粗硬的毛。
盧書檀張著嘴微怔片刻,心里有股沖動——
叫別人養(yǎng)了去,倒不如她拉扯著在那個院子里相依為命!
不過念想只是一瞬,她自己都活不好哪來的勁兒去教養(yǎng)書槐呢?
盧書檀狠狠地摟住弟弟,想要將自己身上的熱度全都傳給他。
姐姐忽然用力,勒得書槐有點疼,不過他還是好喜歡姐姐的懷抱。
書槐抬起頭頂著兩腮上的凍瘡吸著鼻涕看著阿姐,彎著亮晶晶的大眼咯咯笑了,又重新緊緊地撲進阿姐懷里,“阿姐,書槐好喜歡你!不喜歡常雨姐姐,不喜歡母親,不喜歡那些婆子,書槐和你一起到偏院好不好?”
小臉埋在盧書檀懷里,聲音悶悶的。
弟弟的一番話惹得盧書檀心里更是悶悶的難受,她輕拍書槐的肩膀,從懷里捧起書槐的小臉來,目光柔和又嚴厲。
“書槐是個男子漢,以后要做大事,怎么能跟著姐姐在那間偏院子里不見風日,活得了無滋味?書槐要向爹和大哥一樣做一棵能為大家遮風蔽日的大樹,好嗎?”
“可是除了姐姐沒人喜歡書槐……”等書槐臉再一次抬起來的時候,盧書檀青色的外袍上沾了些水漬。
外面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
一個著紅襖的簪著金釵的婆子扶著柳氏打盧府正門出來,后面跟著盧家三姑娘,柳氏之女——盧常雨。
金枝婆婆朝后面招招手,一行人心里了然,便起身往汶澧縣城東方向出發(fā)。
在巷口路過一家茶樓的時候,一個著青襖的黑臉?gòu)D人跟上了這行隊伍,神情平和,少有人發(fā)覺。
黑臉?gòu)D人走到金枝婆婆旁邊低聲耳語:“我那弟弟早準備好了,請夫人放心吧!”
金枝婆婆神色不變,目視前方,輕輕點點頭,“利落點,有什么事去找湘云!”
馬車里。
“母親為何也叫上書槐那姐姐去城東迎父親及兄長?母親不是不喜歡她嗎?”
說話的是楚楚可人的美人兒,玫紅色的外袍外面又披了一件月白的狐裘披風,白粉相應(yīng),愈發(fā)顯得粉妝玉琢,柔媚動人的樣子,盧念雨挑挑眉,腦袋歪在柳氏肩膀上細聲問道。
“那秦氏如蝎如蛇,狠毒的厲害!我自然厭惡她姐弟倆?!绷纤坪跤挚吹搅饲厥夏请p細長的,像是淬了毒的眼睛,心里就是一陣惡寒。“不過常雨你呀,就是心性純良,不知變通!且不知道教一個人的法子多了去了,你且瞧著,怕是以后這倆人就算是徹底消停了!”
馬車外像是有人敲打,咚咚咚地響。
穿青襖的金枝婆婆腦袋鉆了進來,朝柳氏略一低頭,開口道:“夫人,王氏說都已準備妥當?!?p> “好,”柳氏面上顯過一絲痛快之意,”告訴她,事情辦的若是爽利,事后還有重賞!”
一行人到城東時已是晌午,沒有一點風,多日里陰沉下雪的天竟隱隱明亮,現(xiàn)在竟像是要出來太陽,真是莫測。
盧仕亭及盧常云一行人還沒到,大家都在城門口閑聊等著。
前頭有個面生的清秀丫頭來傳話,說是春枝婆婆叫盧書檀有事相商。
盧書檀心下怪異,春枝婆婆剛剛不是說要去方便嗎?
怎忽地找她有事?
還這么正經(jīng)的。
春枝婆婆有事,盧書檀自然要緊忙前去,便囑托那個丫頭幫忙照看書槐。
書檀剛要下車,手便被書槐一把牽住了,他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又乖又軟地說:“姐姐快些回來,我在這里等你。這個馬車又空又冷,書槐不喜歡?!?p> 書檀朝弟弟點點頭,輕輕推開他的小手:“書槐乖乖在這里等著,你數(shù)到十姐姐就回來了?!?p> 盧書檀下車往前走,連問了幾個仆役丫頭都說沒見春枝婆婆,便扭回頭想著去隊伍最后面那馬車去找那個丫頭問清楚,春枝婆婆在哪。
剛回頭走了兩步,忽然有個男聲興奮地扯嗓子高喊:“老爺回來了!”
婆子丫頭們都擁擠著往前去看她們家主,一時間竟把盧書檀推的往后趔趄。
大家都在往前沖,盧書檀還是站在那里,怔怔地沒動。
她爹回來了。
其實她是沒有什么感覺的。
那個爹不喜歡她,偶爾幾次見了面她禮貌又客氣地打招呼,他也面色不變,腳步不停,各走各的。
為什么生下她呢,既然他都不要她。
沒有期望,也不會失望,那她現(xiàn)在為什么又想哭呢?
許是天冷的風刮的。
前面吵吵嚷嚷的,馬車旁邊的丫頭婆子都湊著涌過去。
書槐把腦袋鉆出車簾,瞇著眼睛往前看,心里很好奇。
“小少爺不下車去看看?”那個面生的丫頭笑瞇瞇地問書槐。
她逗笑似的捏著書槐的臉,小孩的臉蛋光滑又細膩,軟軟的很舒服。
書槐想了想,搖搖頭,認真地說:“姐姐馬上會回來的,我要是走了,她會找不到?!?p> 她的手涼涼的,指肚上像有薄繭似的糙硬,不像阿姐的溫暖又柔軟,她摸得書槐很不舒服。頭往后仰抵抗,想著掙脫她的手掌。
忽地著青襖的一個女人從旁邊鉆出來,膚色黝黑又健壯有力,細長的眼睛,高尖的鼻子。
女人拿粗短且皴裂起皮的指頭指著遠處的荒林,陰測測地操著略有方言感的話,對書槐道,“你阿姐和那個婆子在那兒等你呢,她們叫我來喊你,說是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好東西??煜聛恚?guī)氵^去?!?p> 書槐聽到姐姐找她,心里雀躍著邁出了一只腳,眼睛閃了又閃。
那面生的丫頭也在馬車下和女人并排著笑著看他,意味不明的眼神讓書槐心里害怕。
他猶豫了片刻又把腳縮了回去,眼睛盯著那個黑臉的女人,搖了搖腦袋。
“我還是在車里等阿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