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停下來,最高興的莫過于我了。他們都是男子,又都出過遠門,這一路顛簸對他們來說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對于我一個大姑娘來說著實是有些苦的。
這月余一直都是夜以繼日的趕著路,睡沒睡好,吃沒吃好,到現在都還餓著肚子。所以在這閑暇的半日光陰里,必須得先好好的吃上一頓,再好好的睡上一覺。
我最先跑到這稍微有些破舊的店里,吆喝著要東西吃,還要幾間好房。我看這客棧里人也不多,應該是夠的。
可這圓臉掌柜精明得很,看得出我不是管事的,直接略過我奔向后面的延祐與良臣,點頭哈腰的問要幾間房,什么房,又要住幾天。
跟著的小廝一進門就自覺的圍著一張矮桌坐下,只余下我與良臣、延祐三人。
我跟過去搶先道:“別忙說這些,你先上幾桌小菜,可餓死我了?!?p> 我可是真的很餓,好久都沒有正經的吃飯,前些日子為了趕時間,夜間都沒有停過車,更別說住什么客棧了,真是苦了那車夫。
可那掌柜只朝我睇了一眼,不理我。
一旁的延祐倒是溫和的笑了笑,說:“她既餓了,那便先上吃食吧。這住房的事也不急?!?p> 圓臉掌柜這才仔細瞧了我一番,殷勤的笑問我:“那要些什么吃食?”
我也睇他一眼,這下曉得討好我了,不過看在食物的份兒上暫且不予計較。
他這一問可難倒我了,我向來只知道吃,不知道名字,除了知道每日必吃的叫粟米以外,其余幾乎一概不知。
我又看向延祐,他即刻就懂了我的意思。
“我們這是頭一回來,也不知你們有什么菜樣,那就各樣都來一份吧。”他又看向一旁圍桌而坐的小廝,“只可多,不可少?!?p> 想必那掌柜看出了這是個很有錢的主兒,笑的更開,“好嘞,您請稍坐,菜馬上就好?!碑斦媸怯绣X能使鬼推磨。
掌柜的張羅我們的飯菜去了,我們也尋了一矮桌坐下。我是餓的不想說話,他們倆也本著沉默是金的原則靜坐著,一旁的小廝也就不敢開口。
這客棧的人本就寥寥無幾,僅有的幾個人也只顧著看我們的熱鬧了,哪里還顧的著別的。突然安靜下來顯得有些怪怪的。
只見良臣朝那些看熱鬧的掃過一眼,他們立即低頭繼續(xù)干著自己的事情,這屋子里立刻就有了聲響。
不得不說良臣那雙眼睛用來嚇唬人的話還是挺管事的。
掌柜的所言非虛,很快就上了菜。
“各位嘗嘗,我們這里特制的面皮兒卷上潤餅菜、馓子與辣醬,那味兒可是一絕呢!”菜還沒上桌他就大聲道。
接著就擺上了不少面皮與一些配菜,我起初還不知怎么吃,但良臣到底是見多識廣,熟練的在面皮上放了許多配菜,又刷了辣醬,卷起來就開口吃。
我也依樣畫葫蘆,卷好了往嘴巴里遞。我是頭一次吃這東西,覺著新鮮,味道也確實不錯,嘴都顧不得擦就連吃好幾個。
掌柜的剛要走就被良臣喚住,“老板,你可知此去兗州城還需多久?”
他哈哈答到:“半日,腳程快的話頂多半日就到。”
良臣思索一番,又道:“你將這些菜再多備些,給外面的兵衛(wèi)送去?!?p> 他這才曉得外頭還有人,跑出去瞧上一番,回來時笑的更甚,“好,好,我這就去備。”轉頭又對小二道:“林子,快去給外頭的軍爺送飯食!快些!”小二聽了也飛快跑去了后房。
外邊的護衛(wèi)兵大概有百來個,他們一路過來也確實不容易。我們好歹還可以睡馬車,吃干糧,他們則完全是風餐露宿,苦了他們了,確實該好好犒勞犒勞。
不一會兒,他又給我們上了許多小菜,都是些涼菜,還有白花花的大饅頭。饅頭應該是一早就做好了的,估計是用來應急,因為饅頭也是冷的,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辦法,讓這些冷饅頭吃起來也不硬。
這些菜比起在路上吃的那些,這已經算得上佳肴。
我吃的是狼吞虎咽,其余的人都還彰顯著高貴,慢條斯理的。
一陣風卷云殘后我就回了房,留下他們安排剩余的事。因渾身酸痛,所以衣物都沒脫一件,沾著床就睡著了。
晚間也只被良臣喚起來吃了頓飯就又睡下了。
次日清晨我睡的正熟就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我迷迷糊糊的下了榻去開門,是良臣立在門口。
“也不知有沒有哪個姑娘起的比你還晚?!彼謱⑽曳该院哪樑牧伺模翱焓帐笆帐?,下去吃飯,一會兒還要趕路?!?p> 聽了“吃飯”二字我立刻醒了神,我瞧了瞧衣衫,不錯,還可以見人,又摸了一把頭發(fā),呃,不太樂觀……
我應了他一聲就小跑到梳妝臺前,望著滿頭凌亂的發(fā)絲,這下我可又犯難了。
在王府時,我的一切起居都是由小丫頭照料,在馬車上的這一個月,我向來都是坐著睡的,就算是躺著也不會把頭發(fā)弄亂。
我回頭瞟了瞟良臣,他還立在門口,看樣子是在等我。
“哎……”我想讓他幫我,可剛開口又不知道怎么說。
他一個王爺,本就身份高貴,又是男子,怎么可能會這些閨閣里的事情,不經懊惱出門怎么沒帶幾個丫頭,忘了梳頭這事兒。
我轉過頭準備自行解決,才望向鏡子就在銅鏡里看到良臣正往里走,他也正笑著在銅鏡里看我。
“一個姑娘家竟不會綰發(fā),要是傳了出去,又要丟我的臉了?!?p> 他嘴上責備著我,手里也沒停下,開始為我梳頭。
我驚訝道:“你會綰發(fā)?”
“幼時曾為別人束過?!?p> 原來如此,我道良臣何時會束女子的發(fā)髻了。
打趣道:“不知是哪位姑娘有此殊榮得嘉盛三殿下親自為其綰發(fā)呀?”
良臣的身世自不必說,就單單是他這長相,怕是也要教不少閨閣女子芳心暗許。
我猶記與他初見時,他這容貌也令我沉迷了好幾日,雖然我向來以貌取人,但我眼光極高,一般人是入不得我法眼的。
要是頂著這樣一張人神共憤的臉來替人綰頭發(fā),怕是要禍害不少良家女子。也不知那姑娘與良臣還有沒有續(xù)章。
他動作很輕,也很快,此時我的發(fā)髻已有了大致形狀。
大概是因為提到了兒時的玩伴,他笑的很開心,“書妤,你知道的吧,那時候她不懂事,整日與我們男子廝混,弄散頭發(fā)那可再正常不過了。二哥與四弟嫌她麻煩,不理她,五弟年幼,還不會綰發(fā),所以我便攬了這苦差?!?p> 他嘴里說是苦差事,可我在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他哪里把它當做苦差。這也倒很正常,書妤姑娘性情灑脫,很是招人喜歡。
書妤,何書妤。尚書令家的小小姐,何碣的小妹。我在律閣確實聽了她不少英勇事跡。她是個不拘陳俗的女子,說白了就是性子奔放。小時候總背了雙親與各位皇子嬉戲打鬧,上樹摸鳥、下河摸魚的事兒沒少干,總之,她親民得很。要是民間的哪個父母責備子女不懂禮數,那何書妤絕對是用來反駁的絕佳例子。只是她長大后的事我就很少聽聞了。
我笑道:“想不到風流倜儻的三殿下還有這樣的風流事呢。”
他笑笑不再開口。
不久,良臣就將我的頭發(fā)打理好,將我從凳子上拉起來,打量著我的衣物,嫌棄道:“你這身行頭……”又無奈的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洗把臉,就下去吃飯。”
我也瞧了瞧我的衣物。
我這身行頭挺好呀。
我看他一眼就洗臉去了。
到了樓下先與延祐呼了聲“早”就往桌上走,還沒走到桌前我就看見了那些小菜,和昨天的一樣,和昨天中午的一樣,沒記錯的話和昨天晚上的也是一樣。
菜食一樣也不至于吃不下,關鍵是它們都是涼的。我瞧了瞧延祐與旁桌的小廝,他們雖沒說什么,都默不作聲的吃著,但臉上也都不太高興。
如今這個天雖不太冷,但也還沒熱得要頓頓吃涼菜的程度。
良臣在一旁坐下準備吃飯,我便也忍了拉開長凳坐下。
連吃三頓的面皮、馓子、辣醬與饅頭,又想到我在王府里吃的那可是人間精品,幾乎十幾日都不帶重樣的。
我就忍不住到柜前問小二:“小哥兒,這天還有點冷,我吃不慣涼食。你們這兒有沒有熱食?只要是熱的,什么都行?!?p> 那廋臉高個小二聽了我的話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瞥我一眼,驚道:“喲,你還想吃熱食?你以為你比那嚴使君還金貴?我們全州的人都不許吃……”
這時候掌柜的正巧出來,瞪了小二一眼,小二立即禁聲,掌柜的又接了他的話,賠笑道:“林子他說不來話,小姑娘你別往心里去哈?!?p> 我自然不會與他一般見識,也難怪昨日小二就在柜前來迎客的都是掌柜。我只可惜這掌柜眼光不好,這小二請的著實有些虧。
我點點頭算是回應,問他:“那這吃食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的有些為難的樣子,“不是我們成心不做熱乎的東西與你們吃,關鍵是我們也不敢吶。我們這店雖地處偏遠,可一生火,煙升到天上,被人看見了,我們這小店也就開不下去了哇?!?p> 我不明就里,“這是什么道理?”
“想必姑娘是外頭來的吧,你不曉得我們這兒的規(guī)矩。兗州城里的知州嚴使君說介子愛國護君,有情有義,值得推崇,便把寒食節(jié)的做法推前了月余。這才致使我們不敢生火啊。”
介子推,后人尊稱為介子,春秋時期晉國人。當時介子推與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割股肉供文公充饑。文公復國后,子推不求利祿,與母歸隱綿山。文公焚山以求之,子推堅決不出山,和他的母親一起抱樹而死。文公葬其尸于綿山,修祠立廟,并下令于子推焚死之日禁火寒食,以寄哀思,后相沿成俗。
寒食節(jié)的習俗也就一兩日,提前月余,這幾天吃涼的也還好,可一月前就已經不許生火,那就得吃一個月,這樣百姓又如何受得了。
我才吃了三頓就已經開始抱怨,那比我還小的孩童又該怎么辦?那嚴知州的決策真有些不大合情理。
不過這與我有什么關系?只要過了這客棧,最多午時,我應該就會在豐盛的宴桌上坐著。只是有些惋惜這早膳我不能吃好。
我禮貌的笑笑,“是這樣啊,既然使君不許,那就算了吧,左右不過一頓飯而已?!闭f話間,我們已行至矮桌。
我照舊拉開凳子坐下,他在一旁欠身問到:“幾位客官,小店招呼不周,這幾餐也未將你們照顧周全,你們用完早膳便要趕路,可否要我為你們備些小菜?也免得路上嘴饞?!?p> 桌上二人剛才還默不作聲的低頭吃飯,聽了這話卻齊刷刷的看著我。我不住汗顏,我竟然好吃到如此地步?
然而。
“那就備些吧,有勞掌柜了?!?p> “無妨,應該的,應該的?!?p> 當然是你應該的。我看著他轉身離開,在心里默默補到。
我們一行人匆匆用過早膳,付了銀兩,又一路顛簸,午時便抵達兗州城。
到了城里,因為官糧還沒有消息,也無官吏出來相迎,于是我們決定又到客棧歇息一晚。轉運使劉旭一直沒有消息,我們也沒什么辦法。
雖說我們是來發(fā)糧食的,名義也是由太子殿下來發(fā)糧食,但糧食不到我們也只能干等著。
我們正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棧安靜低調的吃飯,卻不想這也能被人盯上。
“幾位爺,看你們穿著想必是大戶人家的。我們婆孫四人已經好幾天沒進過米水了,我一個老婆子忍一忍也就過了,可這三個孩兒還這樣小……你們看成也不成……”
自門外進來一個老嫗,還帶著三個孩童,四人一身破布衫,頭發(fā)凌亂,臉上、身上也都是花的,大概是他們瞧見我們這兩桌上的菜較多,便惦記上了。
隨從的那桌還沒發(fā)話,店里的伙計就先過來,“嘿,我說你們怎么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這次又是死了幾個兒子傷了幾個媳婦?你們要討飯去對面的酒樓,那兒客多,個個都是有錢的,實在不行你們去知州府,別在這兒打攪我們做生意,我們這是客棧,不是濟世堂……”
看那伙計要來拉他們出去,那老嫗立即扯住我們一個隨從的胳膊,旁邊的三個孩子也開始哭起來。
那老嫗又道:“我不曾騙你們啊,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那二兒被拉去做了壯丁,媳婦也就跟著跑了,留下三個小孩兒。這天旱,收成不好,我們這也是沒有辦法呀,幾位爺,你們就賞口飯吃吧……”
幾位孩子的哭聲越來越大,我看著實在不忍,便掏了幾兩碎銀,又撿了幾個包子遞過去,“這孩子這樣小,確實不該斷了飯,這些你拿去。這幾日過了,官府會發(fā)糧食,你且先回家,糧食會按戶發(fā)給你們的?!?p> 她接過東西,拉著幾個孩子一起跟我道了謝就出去了。只是一旁的伙計笑笑跟我說:“姑娘是位好心人,其實你不用管她們的,你今天救了這位,明天就有那位要向你求救,這天底下的人你是救不過來的,見慣了就好?!?p> 我知道他沒有惡意,說的話有幾分道理,便也不駁他,“你說的有道理,我也只是見著了,能幫的便順便幫一把,見不著的,那也沒法?!?p> 他隨即也跟我玩笑,說:“就姑娘這心腸,哪怕是個富家小姐,在城里轉上一圈,回來也是個窮姑娘了。我就不打擾你用餐了,姑娘你上桌吧,我也忙活去了?!?p> 飯后,良臣與延祐都決定出去轉一圈,我也睡不著,沒事干,也就跟著去。
兗州,旱情確實嚴重,草都沒長里根,這才春天,正是樹葉發(fā)芽的時候,這里的樹葉卻全是黃的。街上也毫不熱鬧,賣東西的小販少得可憐,大部分的鋪子也是關了門的,行人也沒兩個,討飯的倒是挺多。我們三人就在街道上漫步前行,太陽立在頭頂偏南,時不時有風吹過。
“前面又有要飯的,這位姑娘這樣好心腸,不如去挨個給些銀子?”李良臣拿肩頭撞我一下,在一旁斜眼看我。
“李良臣!你自己沒善心,怎么還好意思說我?”我做勢要去打他。
他轉個身就躲開,“哎呀,我沒善心,有些人好心腸的錢都是我出的呢?!?p> 我不理他,向延祐說:“你管一管你這弟弟,簡直沒法沒天了,喪心病狂?!?p> “誒,這個成語不是這樣用的,你這是罵人?!绷汲家布绷?。
“我就是專門罵你。”
“你學術不精還有理了?”
就在我們要一戰(zhàn)決出個勝負的時候,延祐實在是看不下去,出言阻止了一場惡戰(zhàn)的爆發(fā),“你們不要吵了,良臣,她還小,你也讓著她些?!?p> 良臣顯然被延祐嗆著了,指著我,問延祐:“她,???”
我在一旁朝他做鬼臉,延祐又轉移話題,“傳言兗州的旱災有些年頭了,看來不假,這無業(yè)游民這樣多,怕是發(fā)了糧食也只能緩解眼前的狀況?!?p> 良臣聽了這話正經不少,也正色道,“天旱已經有好幾年了,所以收成一直不會很好,想必也就沒了余糧。這一批糧食按戶發(fā)下去,每家也不會有太多,估計也只有一小部分用作口糧,更多的是當做種子吧?!?p> 延祐又接,“這里土地干枯、貧瘠,就算種再多糧食,收成也不會好,所以明年又要等官府救濟。這樣周而復始的也不是個辦法,最終還是會落到靠國家救濟這一條路上來?!?p> “主要還是因為沒水,天不下雨,百姓遭殃啊?!?p> “中原地區(qū)深居內陸,旱情都還不算嚴重,這兗州臨海,且又緊臨渭水,怎么會缺水呢?”
延祐像是想到什么,臉色微變,看良臣一眼,良臣又瞄我一眼,又說:“中原的雨季在夏秋季節(jié),這春季南河也正缺水,也不能引水……”
……
我聽他們倆人討論著,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弱弱的問了一句,“天不下雨,又沒水可引,那為什么不種一些耗水少的作物呢?”
他們倆人突然齊齊看著我,我聲音小了點,“北方不是也缺水么?不是也有糧食吃么?我們種旱地作物不成么?”
看著他們看我那近乎猙獰的眼神,不由得更心虛了些,又補充到,“我是在書上看到的……”
他們看我許久,我都以為我說錯了,良臣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說:“這個法子好,可行?!?p> 延祐也笑道,“是啊,我們一直抓著水源不放,卻忘了該因地制宜?!?p> 良臣又拍拍我的頭,“變聰明了啊?!?p> 我小聲反對,“是你自己笨……”
他們不再理我,又繼續(xù),“有水的地方種需水量大一些的糧食,缺水的地方種一些需水量小的糧食,收割后再相互交換就成了?!?p> “我們明天就去知州府,讓嚴僧辨告知各郡縣。等劉旭運來了糧食,發(fā)了這一次糧,就可解一世憂啊。”
……
總之,聽這話的意思就是,我的建議有效,非常有效。我也不禁高興起來,心情愉悅不少,好像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可到晚間吃飯的時候,看那一桌涼菜,我心又沉了沉,實在是忍不下去,就對延祐說:“明日你去知州府的時候,順便讓那個嚴知州把這寒食節(jié)的習俗除了吧,若他實在追慕介子推,那最多保留一兩日就行了吧,或者是他自己守俗便好。他自己喜歡,還要拉著一個州的人受苦,就他這樣,也不知是怎么當上知州的。”
不等延祐回答,良臣就搶著答我:“介子推都死了一千年的人了,跟他又沒什么關系,嚴僧辨哪里是真心推崇他,不過是做做樣子,讓陸巡向父皇多替他美言幾句罷了?!?p> 我大吃一驚,還以為他是個真心為百姓著想的父母官,“原來嚴僧辨是這樣的人,我還以為……”
“還以為他是個好官?呵,在其位,謀其利,也不見怪。”良臣看著飯碗頭也不抬的開口道。橘黃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他埋著頭,我只看到他嘴角勾起一絲笑,不知冷暖的笑,薄薄的。
過了半響,我才開口道:“那個陸巡又是誰?”
“河南觀察使,一個三品官。若給足了好處,他把兗州說成是糧水富饒之地都行?!绷汲家桓辈恍嫉哪痈医忉?。
“那告訴皇上啊,照這樣下去可……”
“朝堂本就是這個樣子,哪個官員敢保證絕對清廉?他們官官相護,只要動了一個人,就會牽扯到許多人的利益,不是告訴皇上就能解決的。”
我不確定的老向延祐,他也點點頭說:“他說的是真的,我以前也見了不少?!?p> 我在心里又對嚴知州的形象打了個折扣。細細想起來,他確實不是個好官。太子殿下要來兗州,他肯定一早就會得到消息,如今我們來了大半天他都不出來迎接,至少也得派個人慰問兩句,而他什么也沒做。
再者,就這個寒食節(jié)的問題也確實是處理不當,吃一個月的寒食,年年如此,沒人受得了。
就半日就揪出了兩處錯誤,可見他平時做的事更離譜。
次日一早,嚴知州才派幾個侍衛(wèi)抬了轎攆來邀我們過府。我們到的時候嚴知州帶人在門上迎接。
為首的就是嚴僧辨,年紀偏大,留了一撮胡須作證,一雙丹鳳眼顯出了他的凌厲,黑袍官府將他卷起來,顯得比較清廋,他一見到我們便笑著向延祐與良臣曲身行禮。
“太子殿下、翎王殿下駕臨,恕下官有失遠迎。”
延祐淺淺一笑,上前將他扶起來,“嚴知州客氣了,我們也只是奉命播糧,不必在乎虛禮?!?p> “太子殿下,翎王殿下,里面請。”
他們兩人進去了,我也跟著上前,到一處寬敞的府廳,應是他們的政堂,嚴僧辨又請我們坐下。延祐坐主位,其余人坐下方。
“兗州地偏物稀,承蒙圣上掛念,還令太子殿下與翎王兩位皇子前來救濟,實乃兗州之榮幸啊?!眹郎骈_始打著客套話。
“體察民情,安撫百姓,是我們應該做的。奈何我們出京時何尚書抱恙,于是我們先行,官糧后發(fā),再者近來這線報也遲遲不發(fā),所以,糧食怕是要等著時日了。”
“兩位皇子親自前來已是兗州之幸,是下官之幸,又怎敢多求其他。”
“我們已經遣人去問,應該不久就會有消息?!?p> ……
他們一人一句的客套,我覺得實在無聊,就自顧自的玩。
這幾天他們一直在解決地方暴動、寒食節(jié)留下來的陋俗與旱災問題,我無所事事。
一日晚間,我見良臣在院里散步,我也跟過去。
他見了我,說:“你還不睡啊,明天早上又要起不來了?!?p> “我吃多了,出來消消食。”我在他旁邊繞了兩圈。
“那也早些休息,現在天還冷,屋里暖和些?!?p> “沒事,我有事跟你說。這里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去大海嗎?”我趴在他前面的樹上看著他。
他一愣,又挑眉看著我,“東海?有些遠啊。”
我哈哈笑道:“再遠我都得去,不然這么久的馬車我白坐了。你說,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去?那你帶我來兗州干什么?坐馬車是很辛苦的?!?p> 他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我?guī)氵^來是想讓你體會民間疾苦,誰讓你一天奢侈浪費?這事兒得等以后看我心情哈。”
雖然他說以后再說,但后面的幾天就沒再聽他提起過。
為此我不禁覺得他真是個小人,也發(fā)現古人誠不欺我也,確實是不能以貌取人的。我也看出來了,他是不愿意帶我去的,也不知為什么他偏偏要我來兗州,他說的什么體會民間疾苦肯定是假的,我又不傻。
估計他沒猜到我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性子。所以不管他去不去,我是一定會去的。
在一個晴朗的早上,良臣與延祐不見蹤跡,我大大方方出了門。其實我做這個決定還有一層原因,是我太閑了,他們都有事干,我就只是吃了睡,睡了吃,過著腿腳不便的老年人的生活。
在長安的時候我尚且還可以看戲、聽曲兒、上街看熱鬧。雖說這里也有這些,但我的眼睛早就被良臣的銀子給養(yǎng)刁了。這里的東西都入不得我的眼。
我到了街上向一個穿麻衣買首飾的阿婆問到大海的路。
她說:“大海只有東邊有,所以一路向東就成?!?p> 我又問:“有多遠?估計得走多久?”
那阿婆思索一陣,“聽人家說,得有三百公里吧,要走多久我就不曉得了。姑娘你走路去?姑娘,你還是換個法子吧,我還沒聽說過哪個走路走到了東海呢?!闭f完她又是一陣唏噓。
她與良臣一樣不了解我,我對我喜歡的東西從來都是毫無底線的。
但我也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所以辭別了阿婆后我還是去問了問坐馬車到東海要多久。
那車夫說不到東海,然后他又熱情給我推薦上好的馬,說是我可以買一匹馬,走停時間都由我自己定,豈不更好?
我忙擺手道謝走了,因為我不會騎馬。
幸好我拿了足夠的銀子,買了些干糧就獨自上路。
彼時我還不知道三百公里有多長。
我白日行走,天黑了就找農家歇下,天一亮我就繼續(xù)走。好在兗州的農戶挺多,我尚能找地方住下,不然就得露宿荒野了。
沒走幾天我就發(fā)現了我的這個決定是多么的荒唐,還帶著愚蠢。路不是很荒,但一路爬坡過坎真的是不容易,走的我渾身酸軟無勁。若是遇上哪個農戶養(yǎng)的惡犬的話我還得拼了命的跑。
總之就這一次實踐就磨平了我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缺陷。我是真的不想走了,有時候走在路上都在幻想要是突然出現一架馬車該有多好,哪怕要把良臣的錢財全部給他我都愿意坐。
我有時候也想過要回去,但那太丟人了。沒有臺階下也不成。
大概是第四日上午,我走到一處平地,還沒來得及欣賞眼前美景就被身后的一陣馬蹄聲吸引了,因為在鄉(xiāng)里見到馬那是十分罕見的事情。
我一回過頭,那馬上的錦衣公子不是良臣是誰。他一副焦急的模樣,看見我就翻身下馬,來到我跟前。
“良玉,不要走了,走路走不到東海的?!币姷轿液?,他的一臉焦急又變成一臉玩笑。
雖然聽了他這話我還是有些氣憤,他一早就知道我們不會去海邊卻還是把我騙來,但這幾日的辛酸早把我的脾氣磨沒了,也不跟他叫板。
“我是不打算走了呀。”
“哈?”他有些吃驚,估計是還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不去了。
“因為我發(fā)現更好的了,你看?!蔽覀冗^身,不再遮他的視線。
后面一片刺槐林。大概是這里要熱一些的緣故,槐樹都已開花,一串串的,白花花的,微風扶過,它們也跟著搖起來。還有綠油油的樹葉,也是一串一串的,些許太陽撒在槐樹上,可好看了。
我說:“我估摸著那三萬里河東入的大海應該是比不上這片樹林的,你想啊,水只有一個顏色,大海應該也就是比南城的那個醉心湖大一點嘛,還不都是水做的,而且東海也太遠了,我想好了,不去了?!?p> 見他沒反應,我又說:“你看這刺槐林,花開的這么白,風一吹就動,這么可愛,肯定比海要好看多了。”
我以為他要為我的決定驚訝一番,想不到,他無動于衷。確實也有驚訝,不過他驚訝的卻是,“你竟然還知道這是刺槐?”
“……你莫不是忘了,你府里就有。我昨年剛到的時候也正開花,只是你府里只有幾棵,看起來沒有這里好看?!?p> 他栓了馬,與我一同走進槐樹林深處。
“那時候我想要摘幾朵,二七他就是不讓,說要拿來給你做糕點,一株都不能少,就連晚上他都防著我去偷,誰知道我有在這兒遇到了。我回去了定要告訴他,好好的氣氣他。”我細細的給他講我初到王府時的遇見。
只是他似乎抓不住重點,聽了半天,問了我一個最無關緊要的問題,“給我做糕點?你說的就這樣問心無愧?”
他這一問,我倒略微有些尷尬,想想那些被我活吞下肚的糕點,還是得解釋一番,“那個,我是看那些小丫頭做的太辛苦,要是你不吃扔了多可惜啊……不說這個了,你武功那么好,把我拉到樹上去坐坐唄。”
“下面站著好好的,去樹上做什么?”
“你就別問了,你快拉我上去。你不是叫我別走了嗎,你拉我上去了,我躺一躺就不走了?!彪m然不能將這片槐樹林移到翎王府,但此刻欣賞這片槐花的情節(jié)是不能少的。
我指著一個特別粗的樹干,“看見沒,我要去那個樹枝?!?p> 他功夫是真的好,一下就將我提到樹上。
“抓穩(wěn)了。這槐樹多刺,你小心些?!?p> 我與他并排坐在書上,吹著風,聞著槐花香,雙腿垂在空中搖啊搖。
無所事事,突然想起前幾天在飯桌上聽到的一個人,她應該是個姑娘,我覺得挺可憐的,當時我還準備問來著,只是那時候嚴僧辨說著說著突然就打住了,又轉了話題,我以為是什么禁忌,也就沒問,后來沒過多久又在街上聽到那個名字。于是忍不住想問問良臣,“嚴使君說的魏姝是誰?。课以诼砷w那么久都沒聽說過?!?p> 良臣聽了也是一愣,忽的又睥睨著我,“你不知道的那么多,又不差這一個。”
“可我就是好奇。天大旱與一個小姑娘有什么關系,殺了她又能怎么樣,該不下雨的還是不會下雨。嚴僧辨居然還信這些,虧得他還坐上了知州的位子。”
他轉過臉,看向遠出,神情恍惚,不知道在看什么。再轉過來的時候又是一臉輕松的樣子,泯著嘴唇勾出一個笑容,很快又將勾起的嘴角壓下去,瞇起眼睛。
“其實很多事情不是道理說得通人們就會那么做的。這天下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面上對你好的人可能是在害你,對你不好的反而可能是在保護你。就像皇上,看似他派延祐來救災是在罰他,可實際上他這么做是想堵了眾人的口舌。魏姝她沒做錯什么,但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必定不會有善終,良玉,懷璧其罪的道理你可明白?”
我愣了愣,顯然他說的話我是沒聽進去,只問,“那……魏姝她是什么身份?”
“我也不清楚,只聽別人說過?!?p> “哦?!笨此桓辈幌氪罾淼臉幼游乙簿筒幌攵鄦?。
不一會兒,他突然糾住一串就近的槐花,“你知不知道這花是可以生吃的?!?p> 我驚訝道:“可以生吃嗎?那些丫頭不都是蒸了才做的糕點嗎?”
“當然可以吃,我小時候有一回出城迷了路,沒吃的,還多虧了這槐花呢?!彼蛭姨籼裘迹劬Χ急葎偛庞猩?。
不管他眉毛挑的再高,眼睛再有神,我都還是很懷疑他,著實不敢相信,這槐花,竟然可以生吃,真是聞所未聞。“那你先吃一個試試?!?p> 他真的就摘了一串拿到嘴邊嚼起來,我也就伸手去摘。
只見他又將嘴巴里的花吐掉,順道拍掉我手里的槐花。
“我記錯了,不是花,是葉子?!?p> “葉子?”
他肯定的點點頭,“嗯,剛才記錯了,花不能吃,我吃的是葉子?!?p> “是樹葉嗎?我怎么沒聽小丫頭說起過。”
“如果是吃花的話,那怎么夠給你做那么多糕點?我府上那才幾顆樹?能開多少槐花?”
“也對哈?!?p> 我又伸手去摘下一串嫩葉嚼起來。
怎么……怪怪的,不對!
抬眼正瞧見良臣朝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
“李良臣!你個大騙子!你可別把我惹急了,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我做勢要去推他,他只是正經的坐直身子,“我記得三尺法上怎么寫的……嗯,凡平民直呼皇室姓名者,杖三十。你還是想想怎么討好我吧,不然我就要治你不尊皇顏的罪了!”
“我……哼,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見識?!蔽矣洲D過來,想坐開一些,不挨著他坐。
“你小心些,別動,掉下去了我可不救你。”
“誰要你救啊,不是,我才不會掉下去呢?!?p> 我轉過去,真的不理他了。
不知何時,他人已不在旁邊。我就躺到樹干上,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我夢到了小丫頭,她又給我做糕點了,我逗她,說不好吃,她立即就一副極為憤怒的模樣,說果然不能相信十八,十八的法子用不得……
我正夢見日常欺負小丫頭的場景,怎么感覺哪里不對?我突然轉醒,這感覺,內急!
我大喊幾聲,良臣也不知去了哪里,半天沒有出來。我等不急他,撩起袖子準備自己順著樹干滑下去。
背負著尿褲子的壓力,我不得不抱著樹干,慢慢滑。可這槐樹刺多也就算了,偏偏離地近的那一節(jié)沒有樹枝,這一棵槐樹又特別高,我一時也下不去。
我本就急的不行,忽然又感覺有什么東西在我手上蠕動,我抬眼看去,是一條特別大的蟲子!綠色的,長了好多毛,好多的毛,好惡心的毛,正向我的手臂趴來,我顧不得其他,驚呼一聲將那蟲子從手上甩出去。
我一只手甩蟲子去了,另一只手,完了,另一只手怕是抱不住這槐樹了,完了完了……
果然離了樹干,掉了下去。
良臣不在,這里又沒有其他人,我真的快要急哭了,我想我是要被摔死的。
我看著離上面的槐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如果我死了,就吃不到小丫頭的糕點,早知道我就多吃一點。我也不能再跑到醉心湖去胡亂感慨大海。律閣的故事還沒有聽完。延祐帶的小玩意兒也不能給我,估計他會來我墳前燒給我。
那良臣會把我葬在那里?
我死了,良臣會不會傷心,來墳頭看看我……
我等待著摔在地上的那一刻,才發(fā)現我牽掛的有些多,我是不想死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但我知道我還不想死??墒菦]有辦法了,我想我要是沒死,我定要將那毛毛蟲千刀萬剮……
就在我要掉到地上的時候,眼里突然出現了一張放大的臉,棱角分明,在那后面是一片潔白槐花,再后面是碧藍的天空,有風吹起他額前的發(fā)絲,真好看啊……他的眼睛里倒映著另一張臉,那張臉……丑得無以倫比……
我就這樣落在他的懷里,可真軟啊,比我冬天蓋的棉被還要軟和,而且他身上還香香的,比那樹上的槐花還要香……
“我不過是說了你兩句,你就想尋死?”
“還呆著做什么,站好了,不然我可真的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