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之際,京城的夜雨下得格外潑辣。
二更天的梆子敲過一遭,銜竹巷里的謝家大宅依舊亮著幾星寂寂燈火。秉燭長明本該是歡愉和熱鬧的,但放在謝宅里,又被大雨這么一淋,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凄惶。
謝家家主謝恒安坐在書房里,對著連爆了兩下的燈花嘆了口氣。
“燈花爆,有客到。家主,這是好事呢?!敝x恒安身邊一個梳著婦人發(fā)式的下人說道。
“現(xiàn)下這般光景,我只盼著這起子親戚舊人不落井下石,哪里還敢指望來客是做好事的?”謝恒安看著手邊攤開的賬本苦苦一笑。半晌,又回過頭去對身后的人道:“琉璃,你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不必在此陪我熬了,我一人坐一陣,再等等,天也就亮了?!?p> 琉璃還想說些什么,但謝恒安擺擺手,直接斷絕了她的后話。她二人主仆多年,琉璃是最知道謝恒安脾氣的,也只能點點頭,去隔間換上蓑衣,輕手輕腳離開了書房。
琉璃走了,書房愈發(fā)顯得空寂,外頭又是雨又是雷,反倒還比這死氣沉沉的屋子熱鬧上幾分。
不知道為什么,謝恒安總覺得心里慌慌的,又有些沒來由的煩躁,索性將賬本胡亂推到一旁,對著一旁的銅鏡發(fā)起了呆。
銅鏡里的人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個三十二歲的中年女子,這些年下來,她身體虧損太大,從前又厚又長的頭發(fā),現(xiàn)如今連個發(fā)髻也綰不到拳頭大了;更不必說這張臉,顏色蠟黃、嘴唇層層起皮,眼里只剩下無盡的倦意……哪里還有半分當(dāng)年明眸皓齒的神采。
看了幾眼銅鏡,謝恒安又煩又氣,索性閉了眼,靠在椅背上養(yǎng)神。
這一閉,就閉得有些迷糊了。
她本想借著這點困勁直接在案上趴著歇一陣,不想外頭卻不合時宜地響了個炸雷,將她這點睡意也給打得消散了。
坐直了身體再看向銅鏡,謝恒安發(fā)覺,自己身后多了個人。
這人一身夜行勁裝,用黑冪遮面,看身形不像謝府人,也不知是什么時候、用什么方式進(jìn)的書房。
但謝恒安卻出奇地鎮(zhèn)定,她頭也沒回,對著銅鏡問道:“要什么?”
“你的命?!?p> 一個沙啞的女聲從謝恒安身后響起。
“呵。”謝恒安低頭笑了笑:“你以為……”
第四個字還未說出口,身后的女子一只手就扣上了謝恒安伸向抽屜的手腕,另一只手則并指如刀,冷冰冰地壓在她脖頸上。
“你不必知道是誰讓我來的?!迸右荒?,謝恒安只覺手腕一陣劇痛,抽屜里的防身短刀連摸都未能摸到。
“我主子給你幾個選擇,”那女子低下頭,俯在謝恒安耳邊輕聲說道,“第一,你拼死掙扎,我一刀掀了你的天靈蓋,讓你腦漿涂地,死無全尸;第二,你不掙扎,乖乖喝了我懷里這瓶砒霜,苦是苦了點,但勝在死了也是好看的;第三,你掙扎,但沒掙扎到那個能讓我掏刀的地步,我就用帶子縊死你,那樣你雖不怎么好看,但就是一下的功夫,快得很?!?p> 謝恒安是有點功夫傍身的人,見這女子影如鬼魅、出手如電,心下已然明了,她倆之間的差距已有十倍不止,自己再怎么掙扎呼救,今晚都是要將這條命交代出去的。
事情發(fā)展至此,謝恒安的頭腦里,卻慢慢空了下來。
既沒有對往事的追憶,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反倒是覺得嘴里沒什么味道,想吃幾個她平日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吃的豆沙湯圓。
豆沙湯圓是什么味道呢?
謝恒安慢慢地想道。
女殺手看著呆若木雞的謝恒安,在心里嘆了口氣,然后將一條白索套上了她的脖頸。
……
“咳,咳咳,咳咳咳……”謝恒安已經(jīng)記不得這是第多少次從夢中咳醒了。
想吃豆沙湯圓的念想隨著她的命一起消散的時候,謝恒安在一條大船上咳醒。
琉璃的臉是第一個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只不過這張臉比她死前看到的,還年輕了二十歲。
她感到身下有些微微的晃蕩,左右再看了一眼,心里既訝異,又歡喜。
這時她才十二歲,正坐船順著運河一路北上,從杭州外祖家回京城謝府。
謝恒安的生母沈氏在誕下她之后一個月就感染惡疾病逝,遠(yuǎn)在江南的沈氏父母很是難以接受,便多次去信問謝家索要幾件沈氏在世時常用的物件做個念想,字里行間亦多有責(zé)備謝恒安的父親謝鐸之意。
謝鐸與沈氏少年夫妻,感情一向不錯。沈氏去世,他對沈家也有些愧疚,便在謝恒安四歲時將她送下江南,在沈家給外祖作伴。
在外祖家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八年,謝恒安養(yǎng)成了一副純良的性子,但副性子卻在她回到京城謝府的日子里,使她蒙受了無數(shù)磨難和委屈。最后父兄們?nèi)ナ?,姊妹們都有了自己的歸宿,她被接踵而來的打擊點醒,卻為時已晚……
想想那短暫的三十多年,謝恒安都替自己感到不值。
當(dāng)家主如何?謝家上下人人懼她、敬她又如何?到頭來夜深更漏長,在書房里算賬苦捱的,還不是她謝恒安?
……
聽到里間的咳嗽聲,正在外頭做針線的李嬤嬤趕緊擱下手里的活計跑進(jìn)來瞧,一進(jìn)來就見謝恒安坐在床邊喘著粗氣出神,一旁的小丫鬟琉璃正在給她拍背順氣。
李嬤嬤上了些年歲,很懂鬼神之事,看謝恒安近幾日頻繁發(fā)夢,每次夢醒之后又神情有異,心里到底有些擔(dān)憂。
李嬤嬤湊到床前握住謝恒安的手,又叫了兩聲她的乳名:“阿珠,阿珠?可是又發(fā)夢了?嬤嬤這里還有些廟里師父給的香灰,等晚上用熱水化了來,您好生喝一碗就好了?!?p> 謝恒安這才回過了神,見琉璃與李嬤嬤二人俱是滿臉擔(dān)憂,便輕輕握了李嬤嬤的手,安慰道:“我沒什么事,就是坐船太久,晃得有些惡心,睡夢中氣總是不順,咳幾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