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章 歸途（六）

　　把頭探進樹冠的動作有些輕車熟路，按著老道的要求，我在觀里的每一天都要擦拭繪馬。他說，擦拭的不只是繪馬，也是自己的心?？赡苁俏揖辰绮粔?，我拭去的只是繪馬上的塵埃，心里有多少污漬，我連看都看不清楚。不過熟能生巧，拜此所賜，我已經(jīng)可以很流暢的在樹枝之間穿梭，雖然還做不到片葉不沾身，然而卻不會被樹枝掛住這寬袍大袖的衣服。

　　只是很奇怪的是，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找不到汐汐掛在樹上的繪馬，究竟在哪個枝頭。雖然我不確定汐汐的署名是哪幾個字，可是每個人的字跡總是不同，然而，我找不到那行娟秀的小字，我找不到那個之前掛上的，寫著她愿望的那行娟秀的字跡。

　　不信邪，不忍心，于是重新再來，于是從最下面的那一個繪馬開始，視線一路上移，直到掛在樹梢的那個用于象征吉祥的，由老道親手制作的桃木八卦上?？善婀值氖?，我仍然找不到汐汐手寫的那個木牌，找不到她的愿望。

　　不知為何，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的我，心情突然變得失落起來。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很奇怪的是我如今的心情如今居然與此描述的情況大致相同?？墒?，看過了那么冷酷的離別以后，我真的可以拿起這樣的情感嗎。

　　我低頭看去，汐汐正趴在樹下的石頭上劃拉著手中的筆，在那個小小的紅漆木牌上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只是被那一動一動的腦袋緩緩擋住。看到這一幕，我的心中又突兀的出現(xiàn)了一分觸動，然后我趕忙把自己的頭扭到了一邊，把自己的視線轉(zhuǎn)向離我最近的那個木牌。

　　然而當我的眼神注視到了那里時，我的神情不由得更加恍惚。沒有別的緣由，只是因為，那個木牌上書寫的，是一種過分熟悉的小楷，是在這個年代還用軟筆書寫自己心愿的字跡?？粗九粕系募t繩，我心中沒有任何輕松出現(xiàn)，躍起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

　　緣之一字，妙不可言。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居然就在我的手邊。不知是該說自己太遲鈍，還是動作變得功利之后，就忽視了身邊的一切美好。心中的猶豫，必然由此而生，必然因此而持續(xù)，并且經(jīng)久不衰。

　　可是我還是把手伸向了那個繩結(jié)，然后用手慢慢的解開，然后緩緩取下。然而看著手中紅色的繩結(jié)，以及那個已經(jīng)不能結(jié)實的存在于繩子上的木牌，心中的異樣與不適變得愈加濃厚。我懷疑在不知不覺間，一個拙劣的油畫家住進了我的心房，此刻，他正在用那根已經(jīng)禿了一半的畫筆，在我的心臟，這匹畫布上進行著厚涂。于是顏色愈暗愈深，直到他自己都忘記了這塊涂層的下面藏著的，是一幅傳世佳作還是信筆涂鴉。

　　月老，是道教中傳統(tǒng)的大神，也叫紅線仙。那么我這個解開紅繩的無名小卒，究竟算是什么樣的身份呢？可能我有了和他相提并論的想法就已經(jīng)是一種癡心妄想了，只是盡管如此，解開紅繩時，我也出現(xiàn)了一種解開的是一種緣分的感覺。雖然這可能只是一種錯覺，可是的確有一種什么東西在不知不覺間溜走的感受?？床灰姡坏剑f不出，就像是一個溺水者，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個氣泡浮向水面，而自己只能無力掙扎，揮舞著手臂。

　　突然，樹下的傳來一聲呼喊，把我從這種迷茫中驚醒。

　　“喂！還沒找到嗎？”

　　汐汐的這聲呼喊相當長，就像是山谷兩邊的人在隔空對話。我低下頭看去，看到了少女白凈的臉頰，還有與我對視著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燁燁生輝。她的臉上充滿著笑意，分明是看到了從我手心垂下的那根紅繩。再在這里呆呆的傻站著，也沒有了什么意義，于是我招呼了一聲，從梯子上慢慢的爬下。

　　我從樹下取出了一個香囊袋，然后把解下的這塊木牌裝了進去，扎緊袋口，遞給了汐汐。她接過這個小袋子的時候，兩只眼睛幾乎瞇成了一條縫，浮現(xiàn)在臉上的笑容甚是好看。只是我在心中又免不了一聲嘆息，她不知道這樣的一個袋子意味著一段緣分的終結(jié)，意味著一段逝去的時光。如果我的手中有一盒煙，可能我會毫不猶豫的點上一根，雖然我從不抽煙，可是那種憋悶在胸口的疼痛與熱乎乎的辣，才是描述這種心痛的最好方式。

　　我把自己的右手伸向了汐汐，既然她問我有沒有找到木牌，那么她手中的繪馬一定已經(jīng)寫好。出乎意料的是，汐汐突然一撤身，抬起頭用自己的大眼睛盯著我，那美麗的眼神中透露著幾分祈求。她的態(tài)度很明顯，她想要親手掛上，而不是讓我爬上爬下。如果是以往，或許我并不會答應這種無理的請求，然而此時，我正神情恍惚，于是就任由她去了。

　　我走到了梯子旁邊，用手扶住，盡量使梯子穩(wěn)定一些?？墒寝D(zhuǎn)過頭看向汐汐時，卻發(fā)現(xiàn)她一臉?gòu)尚叩恼驹谠?，打量了一眼她的連衣裙。我不由得暗罵自己遲鈍，只顧著考慮雜七雜八的事情，卻連眼前的事情都注意不到。

　　于是我背過身去之后，又轉(zhuǎn)頭看了汐汐一眼，此時，少女略帶歉意的一笑?；蛟S她不知道，可是這一笑，卻再次叩動了我的心弦。明明應該道歉的人是我，可是汐汐卻是如此溫柔，用她的性格，包容了我所有的行為舉止。于是，在這個本不應發(fā)呆的時間里，在這個應該好好觀望的時間里，我再次出神，呆立在原地，像是一塊木頭一樣。

　　于是，在這個時間，我想起了葉姐那一句“你真是個木頭”的評價，可能，除了對自己之外，對他人我總是在虛偽應承，根本不去多想，于是葉姐才恨鐵不成鋼吧。只是這樣的話，那今天的我又算是什么呢，汐汐又算是什么呢。是打破湖面平靜的一粒石子，還是誤入山林的意只鳥兒，我不知道，這樣的問題，終究沒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