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
這樣的經(jīng)歷,對厚土城的居民而言,終身難得一見。
原因無他,厚土城只設(shè)一處市場,位于城市的中央。市場門面朝南,分為外市和里市兩部分。外市多行商,賣日用,沿街擺攤,肆意叫賣;里市則以門店為主,旨在滿足高端需求,站在市口放眼望去,店店相鄰,坐落有致。
此時,馬車停在外市口,穩(wěn)穩(wěn)當當。
鷓鴣仔扶著車轅下地,看人來人往,不禁鼻根一酸。
上一次嗅到這種煙火氣,仿佛還是上個世紀的事情。
“公子,一陣兒入市后,請您牽住農(nóng)的手,無論如何都不要撒開?!鞭r(nóng)伯將馬拴在馬樁上,旋即遞出一只手,伸向鷓鴣仔。
注視著面前的中年大漢,鷓鴣仔身上泛起一陣惡寒,他連忙退避,慌不擇路。
農(nóng)伯只當是公子嫌臟,將手掌又在衣服上反復擦抹,腳下步步緊逼,嘴里還顯為難:“公子莫怪,之前大人再三叮囑……”
“農(nóng)伯!”鷓鴣仔毅然打斷道:“我已經(jīng)十歲了,可以自己走!”
在這種問題上,鷓鴣仔絕不讓步,他很難想象和一個男人手牽著手逛街是一種什么感受,讓他尊重尚可,讓他自行體會是萬萬不能的!
農(nóng)伯更覺為難,大晃晃一人杵在門口,望著外市的大門,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鷓鴣仔也不是不近人情,見狀,踮起腳拍拍農(nóng)伯的后背,口氣一軟,為其寬心道:“影子先生只讓我不要離開農(nóng)伯的視線范圍,農(nóng)伯您別擔心,我一定照做?!?p> “一定?”
“一定!”
農(nóng)伯這才克服憂慮,向著市門走去,途中頻頻回首,確認鷓鴣仔是否安在。
鷓鴣仔啼笑皆非,干脆繞過農(nóng)伯的大膀圓腰,走在他前邊。
然而,只須臾后,鷓鴣仔算是明白了,農(nóng)伯憂心何來。二人進入外市,猶如擠進傳說中的首都早班地鐵,縱使雙腳懸空,仍能被架著肩前行。
人流如注,人聲自然鼎沸。擠在人群之中,鷓鴣仔的四面八方盡是喧囂,那些喧囂源源不斷灌入耳,很快就使他心力憔悴,應付不及。
環(huán)視著四周各種顏色各種款式的褲子,鷓鴣仔不由胸悶氣短,他迫切想要逃離,奈何遁地無門,只能隨著人群繼續(xù)前行。
再往前走,柴米油鹽醬醋茶,更有各式叫賣聲叫買聲穿過人縫,透過耳膜,匯入鷓鴣仔的腦中,在他的神庭里討價還價。
如此聒噪,神庭中的白夜忍無可忍,厲聲質(zhì)問道:“你去了什么地方!?”
“市場?!?p> “你去市場干什么!?”
“隨便逛逛唄。”察覺到少年不悅,鷓鴣仔的心情瞬間舒坦了不少。
“真是賤人!還不速速離開?”
“離開?”鷓鴣仔的心底惡趣味陡生,他細聲細語建議道:“熊孩兒,你要不要自己來看看?!?p> 然后,他也不顧少年同意與否,自顧自遁入神庭,靠在枯木下閉目養(yǎng)神。
少年心里有氣,卻不忍自己的肉軀再受折磨,躊躇猶豫之下,最終下定決心。
三個月來,這是白夜第一次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透氣,不想,這第一次,立刻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
感知到少年的蹤跡消失于神庭,鷓鴣仔嘴角泛起一抹譏笑。
片刻之后,少年就歸來了,身形僵硬,怔怔而立,神色木訥,不與人語。
對一個孩子而言,四周高人林立,可能會是他人生中最不敢回想的經(jīng)歷之一。鷓鴣仔每每回想起兒時春節(jié)隨母親趕集的場面,都免不了一陣冷顫。
此時,看著面前失了魂魄的白夜,他趕忙扶著他坐好坐穩(wěn),然后離開神庭,繼續(xù)操控白夜的肉身,速速遠離人群。
想起來容易,做起來并不容易。隨大流前進的鷓鴣仔轉(zhuǎn)身都難,更不要說擠出一條逃生的縫隙。
驚慌失措之下,他不得不放聲大喊:“農(nóng)伯!農(nóng)伯!”
可這樣的喊聲一出口,就瞬間被周遭的喧囂所掩蓋,并不會引人注意。
這可如何是好……
鷓鴣仔開始有些后悔做出隨農(nóng)伯出行的決定,此時他若待在別院里,想坐便坐,想躺能躺,那該有多舒服!
所幸,又硬著頭皮走了一段以后,前方出現(xiàn)岔路,人群開始分流,見大部分人向左,鷓鴣仔毫不猶豫地成為了少數(shù)人。
少了攤販,右路的街道一下子寬敞不少,鷓鴣仔在街口苦等農(nóng)伯不見,只好自行深入。
走在青石板路上,欣賞著兩旁的建筑,一陣清風徐來,他不禁心曠神怡。
曾幾何時,山城也有一條這樣的街,那曾是鷓鴣仔最喜歡逗留的地方,每每漫步其上,他都能感受到生活在慢下來。但后來,那條街被開發(fā)成旅游景區(qū),從此里市變外市,徹底失去了吸引力……
自古回憶必出事,突然,一聲求救的驚呼自后方響起。
鷓鴣仔下意識回首,正好看到不遠處有少年四人,手持各種兵器,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圍追堵截,路上行人見狀紛紛避讓,竟無一人出手阻攔。
鷓鴣仔四下環(huán)顧,沒有在附近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監(jiān)護人,只發(fā)現(xiàn)第五名少年捧腹大笑,旁若無人。頓時,莫名的火氣自他心底升起,他暗暗攥了攥拳頭,卻使不上力氣。
唉,這是現(xiàn)實在給自己提個醒兒。此時,他的年齡還不及他們幾人大,貿(mào)然仗義,只怕是要把自己也搭進去。
見義勇為雖好,可要量力而行喲!
按捺住自己的良心,鷓鴣仔對眼前的事視若罔聞,他欲回身向前,不問世事。哪知,他體內(nèi)的另一個靈魂,已經(jīng)恨得咬碎了牙,正在摩拳擦掌。
待到心底又雙叒叕響起“懦夫”的罵聲,鷓鴣仔始知不好,但為時已晚。猝不及防之下,他感到喉嚨一動,一個稚嫩卻無畏的聲音脫口而出:“一群垃圾,放開那個女孩!”
他聽見了,他對面的那幾個少年也聽見了,追逐女孩的那四人立馬更改目標,一路小跑將鷓鴣仔圍在中間。
第五名少年大概是這些人的領(lǐng)頭者,他整理一下發(fā)簪,慢悠悠跟在后邊,一直走到鷓鴣仔面前,與鷓鴣仔眼對著眼,才面色陰沉道:“你說誰是垃圾?”
說罷,他將劍舉到鷓鴣仔眼前,以手指彈了彈劍身,囂張至極。
鷓鴣仔腿一軟,急于走脫,然而腳底沒有抹油,四方圍困之下,如同籠鳥。
這還不算糟糕,更糟糕的是,自己體內(nèi)的那個少年,并不消停。
“你們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弱女子,還不是垃圾?”
都是孩子……
什么大男人……
什么弱女子……
鷓鴣仔苦笑著將雙手舉過頭頂,投降。同時,他回到神庭之中,要少年自己出面解決爛攤子,誰想,少年任性惹出禍端后,竟然又開始裝睡。
“你有種!”為首者抽出發(fā)簪,置于鷓鴣仔眼前,惡狠狠笑道:“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從來沒有人敢這么對我林彥宇說話?!?p> 拜托,小孩子能不能別學大人講話?
心里吐槽歸吐槽,鷓鴣仔見那發(fā)簪以純金打造,上刻有一遒勁的林字,就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達官貴人家的紈绔,叫苦不迭。
“弟弟,別怕!”林彥宇見鷓鴣仔謹言慎語,伸出手,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fā),“老實告訴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城中何處?”
聽他那老成的語氣,鷓鴣仔忍俊不禁,但活命要緊,只好慌忙中低下頭。
這被林彥宇看在眼里,更當是鷓鴣仔屈服,放肆大笑。待到笑痛快了,他將利劍收回劍鞘,用手支住鷓鴣仔的下巴。
鷓鴣仔順從地抬起頭,看著林彥宇的眼睛,大吃一驚,他不敢相信,從一雙孩子的眼中,竟然會流露出憐憫,那種神明對螻蟻的憐憫!
林彥宇裝模作樣道:“弟弟,你褻瀆了厚土林家的聲譽,罪無可赦。所幸,哥向來心軟,看你可愛,不忍加害,思來想去,斷你一條腿,咱們一筆勾銷,可是合理?”
未及鷓鴣仔作聲,那圍著自己的四個少年先不約而同附和道:“合理!”
這他媽是少年心性???
鷓鴣仔的后背被冷汗打濕,心中的吐槽之意更是傾倒而空,在他眼里,此時此刻圍在他身邊的根本不是孩子,而是妖怪,是魔鬼!
“弟弟,你不說話,哥就當你同意了?”林彥宇咧開嘴,舔了舔自己的虎牙,指揮另一少年道:“彥希,哥把機會讓給你。”
被喚作彥希的那個少年,比林彥宇略低一頭,長相有幾分相似,想來是有血緣關(guān)系。聽聞林彥宇的話,他垂頭看地,小退兩步,默默讓出自己的位置。
“呵,彥希啊,你這種膽量,怎么成為林家的頂梁柱?”
“有大哥在,林家不缺頂梁柱。”林彥希唯唯諾諾,不敢對林彥宇正眼相看。
這話說得相當對胃口,直接撓在林彥宇耳根瘙癢處,令他心花怒放。頓時,他不再刁難,而是將目光移向一個身寬體胖的少年。
“阿麓,那你來?”
少年喜上眉梢,揚了揚手中的鐵錘。
“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