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欣長的身影站在不遠處,帶著與生俱來的王者之氣和勢不可擋的鋒芒,鎮(zhèn)住了全場。
他行軍的戰(zhàn)袍未及換下,整個人透著風塵仆仆的氣息,但這不僅不影響他的氣勢,反而因此多出幾分穩(wěn)重和睥睨天下的霸氣。誰都知道,戰(zhàn)場上的瑞王所向披靡,這件戰(zhàn)袍仿佛宣揚著剛剛結(jié)束的一場勝利。
周文軒率先反應了過來,“瑞王殿下剛回鄴城便來了丞相府,是老臣的榮幸,不知王爺有何指教?”
瑞王蘇玄恪和子夜走了出來,易言歡看著蘇玄恪,眼淚就掉了下來,他終于回來了,蘇玄恪掃了一眼全場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易言歡的身上,含痛的眸子帶著輕柔,似在撫慰她。
蘇玄恪看到地上躺著的七王,示意子夜上前查看,唇角勾起嘲諷的角度,說道,“這么晚了,丞相府真是熱鬧的很。”
周文軒不敢阻止,解釋道,“王爺明鑒,有刺客夜闖相府,永安王仗義相助,卻不幸被刺客殺死,臣也深感痛心?!?,周文軒并不覺得殺了七王爺有什么大不了,畢竟當年皇位之爭時,與當今皇上站在一起的人是他周文軒,而七王爺,不過是奪儲之爭中落敗的廢王。
周文軒相信,瑞王更不會插手這件事,畢竟當年瑞王的母妃雪妃是七王爺送到皇上身邊的,雪妃的死,七王爺多少有點兒責任,瑞王心里恐怕對七王爺早有不滿。
子夜查探了永安王的鼻息,回到瑞王身邊,道,“七王爺已經(jīng)去了?!?p> 蘇玄恪神色微變,卻沒多此多說什么,只是問著丞相,“本王不知德清郡主何處惹丞相大人生氣了?”
周文軒擺了下衣袖,笑得若無其事,“王爺言重了,老臣不過是跟郡主開一個玩笑?!?p> “本王希望丞相大人記得,德清郡主是父皇親封的郡主,她若有任何閃失,兇手可是誅九族的大罪?!?p> “老臣明白。”
“我要帶走德清郡主,想必丞相大人沒有意見吧?”,說著他已走向易言歡,易言歡卻是看著顏婉婉,周文軒會怎么對付義母。
“王爺實在是誤會了,我兒霖兒傾慕德清郡主久已,所以才請郡主在相府做客,王爺想要帶走郡主,臣絕無二話,只是,王爺也該聽聽郡主的意思吧?”
“歡兒——”,他扶起她,離得這么近,他才驚覺她的眼眶很紅,臉上布滿交錯的淚痕。一月不見,她憔悴了很多。
“對不起,王爺,我不能跟你回去?!?p> “歡兒!”,他的手上加了力道,捏得很重,她卻感覺不到痛一般,使勁睜開他的手,站到丞相身后的顏婉婉身邊,吸了吸鼻子,勉力笑道,“丞相府這么有意思,我還沒待夠呢!”
丞相府的人已經(jīng)撤了,易言歡的身影早已不見,蘇玄恪仍站在那里,看著丞相府的閣樓,不知在想什么。
子夜心緒復雜,不知過了多久才勸道,“王爺,您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睡覺了,回府休息吧,易姑娘這邊,我會讓人保護好她的。”
“走吧”,清清涼涼的一聲,讓這夜更加寒了。
周文軒擔心易言歡攪亂周瑾兒的婚禮,便將她一同囚在禁地,臨走前對顏婉婉說道,“顏兒,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女兒,我有一個絕好的主意,讓小顏嫁給霖兒吧。你的女兒和我的兒子在一起,我們還是一家人。”
顏婉婉一口回絕,“不!我不同意!”
易言歡心底一片惡寒,這輩子她與丞相府不共戴天,若是他們敢執(zhí)意娶她,她不惜一切代價會讓他們悔不當初。
周文軒離去了,房間里很安靜,沒人說話,連空氣都充滿悲傷的味道。
易言歡陷入深深的自責中,一個時辰前,是她讓人通知義父去丞相府,是她故意騙義母出去的,如果不是她安排了這場相逢,義父不會死。
她才是害死義父的人。
“小顏——”,顏婉婉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xù)胡思亂想。
易言歡受驚,手不禁顫抖,回過神來,愣愣看著她,眼淚又掉了下來。
顏婉婉替她擦了眼淚,“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義父的故事嗎?我講給你聽吧。”
易言歡擦掉眼淚,點了點頭。
顏婉婉看著窗外,陷入了回憶中,有些事情并不會隨著時間的過去而褪色,反而是日子過得越久,記憶越是深刻。
這么多年,她如沒有靈魂的木偶一般,一日重復一日,只有想到曾經(jīng)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其實,我先認識的人并不是你義父,而是周文軒......”
“當年,我是萬花樓的花魁,周文軒是新生代的朝廷新貴,他文采斐然、一表人才,那時候我對他毫無防備,面對他頻頻示好,很快就喜歡了他。”
“可是他卻要我故意接近永安王,替他收集情報,我那時心軟又很喜歡他,便答應了?!?p> “接近永安王并不難,他是風月場所上的常客。當時,他在鄴城擺下一副圍棋的殘局,聲稱能破此局的女子,無論尊卑,他會娶她為妃?!?p> “為此,我日日琢磨那盤殘局,竟真讓我找到了破解之法,我還記得當時他不敢置信的表情。”,想及此,她不禁笑了,笑容帶著明顯的甜蜜。
“后來,他便常常來萬花樓找我,我見過太多男人了,我知道怎么能讓一個男人動心,所以我盡我所能吸引他的目光。”
“很快,我便如愿以償,他喜歡了我,可是,那時我發(fā)現(xiàn)他外表放浪形骸、肆意張狂,但他其實是一個心地善良、胸懷坦蕩之人,就算我們同處一室,他從來沒有過逾距的行為。那時候,我猶豫了,不想傷害他?!?p> “我去求張文軒,我不想繼續(xù)了,求他收手,但他沒有同意,還威脅我如果不聽話,他就會把一切告訴永安王,不得已我只有繼續(xù)這場騙局?!?p> “愛上他真的是很容易的事情,宏宇他是一個很純粹的人,對一個人好便用盡全力,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珍惜過我......”
“從一開始,我就目的不純,我知道我不配在宏宇的身邊,不配擁有他的感情。我本來要一個人離開鄴城,卻周文軒抓了回來,他當時讓我把一封信函放到永安王府,他說這是我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照做了,他以后都不會再勉強我,否則他就要去宏宇面前揭發(fā)我。”
說到這里,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痛苦,仿佛陷入往事中,“我實在太害怕了,我不想在宏宇的心里留有瑕疵,所以,我真的把那封信放到他的書房了?!?p> “我實在沒想到,一封簡單的書信會害他那么慘,先皇不再信任他,當即立了別的皇子做儲君,還剝奪了他手上的實權(quán),從此,他便從大錦最有前途的皇子,一夕之間變成一個落魄王爺?!?p>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封通敵賣國的信函。我后悔極了,想去找宏宇,告訴他一切,而這時候周文軒出現(xiàn)了,他將我囚禁在了相府。”
“此后的日子,便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復地過,日子越久,越是沒有面對宏宇的勇氣?!?p> 一陣長久的沉默,易言歡心底長長嘆息一聲,難怪義父明明知道義母在世,卻沒有去找她,這樣害他失去一切的背叛,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致命的吧。
若是先知道了這個故事,她便不會天真地想要他們復合。
當她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把義母強行帶到他面前時,迫使他不得不面臨這個問題,義父選擇了諒解,同時也成全了她的小心思。易言歡不禁心痛,義父心里該是怎樣的翻江倒海啊。
易言歡想罵義母一句糊涂,可是她哪里有資格,剛剛因為她的天真害死了義父,她又好得到哪兒去。
“不過沒關(guān)系,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會到下面去跟他賠罪?!?,她說著,臉上洋溢著淡淡的笑容。
易言歡有些慌亂,“你、你別胡說,義父希望你能好好活著?!?p> 顏婉婉突然問道,“你是否喜歡瑞王?”
易言歡凝眉,沒有承認,沒有否認。
顏婉婉嘆息一聲,緩緩道,“小顏,不要喜歡皇家的人,太辛苦了。”
易言歡沒有回答。
太陽升起,陽光照進房間里,房間里的兩個人,一個隨意躺在床上,一旁的被子放得整整齊齊,另一人趴在床邊,兩個人毫無生氣,似乎再耀眼的陽光都驅(qū)散不了一室的陰霾。
露兒前來送早膳,看到此景大驚失色,上前喚了兩人,卻沒人應,她只好退出去,把空間留給她們。
中午的時候,露兒送午膳,發(fā)現(xiàn)桌上的早膳分毫未動,她好看的眉皺得很緊,兩個人還是早上一樣的姿勢。
這樣不吃不喝多傷身體啊,大人很在意夫人,而另一位是郡主也惹不起,她們?nèi)羰怯惺裁词拢约憾紦黄鸢?,露兒不禁又勸了一番,但兩人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露兒只好退了出去,只能盡快稟報大人了。
真是個好日子呵,吹吹打打的聲音都傳到禁地來了,如此喜慶的音樂此時聽來只是更加心酸。
“大人,您終于來了”,樓下露兒的聲音格外清晰。
顏婉婉動了動,緩緩坐起身,摸著易言歡的頭發(fā)道,“孩子,起來吧,要傷了膝蓋了。”
易言歡也聽到樓下的聲音了,她坐了起來,目光呆滯。
顏婉婉道,“我有話對周文軒說,你先出去一下吧?!?p> 易言歡沒有回答,微動的眸子能看出,她聽進去了,易言歡起身便往外走,剛走一步腿麻了,跪到地上,她沒哼一聲,扶著椅子站了起來,顫巍巍地走了出去。
“小顏——”
易言歡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這一生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但我很欣慰,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會過得幸福?!?p> 易言歡抿唇,迷離的眸子微動,卻還是找不到什么話講,她沉默著退出了房間。
迎面走來周文軒,易言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末了,收回目光,如沒有看到他一般,徑直從他的身邊走過。
易言歡在樓下的石桌邊坐下,露兒見了她,連忙為她沏茶準備點心。
不知過了多久,樓上傳來一個乒鈴乓啷的聲音,接著傳來周文軒撕裂般的聲音,“顏兒——”
砰地一聲,露兒手中的茶水打翻了,她意識到了什么,一臉的不敢置信,“夫人她——”
易言歡并不驚訝,她早就猜到了,或許義父死的那一刻,她便不準備活下去了,她沒有多作勸阻,只覺得這樣也好,對義母而言也是解脫。
顏婉婉被火化了,易言歡看著她的骨灰盒,不禁喃喃,“你身前被困在這座閣樓二十年,現(xiàn)在去了又被封在這一個小小的盒子里,會覺得憋悶嗎?”
當然,回應她的只有安靜的空氣。
當初是為了義母的安危留在了相府,如今她已經(jīng)去了,她也該離開了,易言歡抱著顏婉婉的骨灰盒往外走,露兒跪在她的面前,“郡主,您不能帶走夫人啊!”,露兒太明白夫人對于大人的意義了,如果保不住夫人的骨灰,恐怕她小命難保。
易言歡繞過她,徑直往外面走去,這時丞相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她懷中的骨灰盒,問道,“你要走?”,這一聲,竟是蒼涼無比。
顏婉婉的去世,讓他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
易言歡抬眉看著他,冷嗤道,“如今她已經(jīng)去了,大人還想讓我嫁給周霖?”
“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易言歡見他沒有攔她的意思,徑直往外走,周文軒在她身后道,“能留下來嗎?畢竟你生母在此生活了快二十年,難道你就沒有一絲絲留戀?”
易言歡仿佛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不禁仰天大笑,笑到眼淚落了下來,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她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一般,繼續(xù)往外走。
露兒大驚,郡主難道是瘋了?
周文軒心痛地喊道,“小顏——”
易言歡回頭,眉目如霜般冰冷,語氣更是冷硬,“丞相大人,從今天起,這個世上沒有小顏,只有德清郡主,請注意你的稱呼。”
她睨著他,眼中瞬間閃過殺意,“還有,在我義父死的那一刻,你就該知道,我與你不同戴天,請丞相大人不要再說這種奇怪的話!”
周文軒啞然,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終是看著她離開了丞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