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衡立在燈下,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父親雖然有三個兒子,對那兩個他心里肯定也是愧疚的,日后定然不可能再明目張膽地偏心你一個。
“可他這次還是搶在你哥哥們來之前先考驗你,就是為了讓你除去祖蔭之外,自己也先能入營有個成績讓人心服。”
對母親的選擇固然能夠理解,但提到父親,晏衡的內(nèi)心依然糾結。
林夫人心目中的晏崇瑛盡到了他的本份,是在他的能力之內(nèi)做到了最好。
他也承認,在面對于晏家、于晏崇瑛有過莫大付出的沈氏時,任何內(nèi)心良善的男人都不可能做到不管不顧,可是,前世的她畢竟是死了,而且還是死于“自盡”!
照林夫人的說法看來,接下來很應該是“妻妾”和睦,內(nèi)宅平靜,各自安好的勢態(tài)。
可為何前世林夫人又會突然死去,而在她死后,原本說好的讓他做靖王世子,又變成了世子是晏弘?
想到這里他又凝眉看著他母親:“就算父親如今是向著咱們的,可他與沈氏有結發(fā)之情,又是青梅竹馬,萬一他對沈氏情意未了呢?
“你又怎么肯定他不會改變主意負你?阿娘這么信任他,會不會太盲目?”
林夫人斂色:“他是我丈夫,我信任他本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你卻認為是盲目?”
晏衡不置可否。
林夫人直起腰桿,嚴肅地道:“你從小到大跟在我們身邊,難道沒見過他為了救我們脫困,冒著萬箭齊發(fā)的危險將我們娘倆帶出槍林箭雨?
“沒見他也曾惡戰(zhàn)之后拖著一身重傷先背著你去附近莊子里找棉衣御寒?
“他幾次重傷,昏迷之前都不忘把我們娘倆托付給可靠屬下。
“你出生時,他高興得一手抱著襁褓里的你,一手抱著我又笑又哭。
“你七歲過生辰前夕,敵軍偷襲我們,他冒著風雪酣戰(zhàn)了一夜,滴水未進,回來時戰(zhàn)袍里卻還捂著給你找回來的一包醬肘子……
“我們的情份可不是口里說說,是無數(shù)個朝朝暮暮堆積起來的。
“在一起這么多年,我們沒紅過一次臉,他幾乎沒有大聲跟我說過一次話,總是念叨著我跟著他太苦了。
“我說的這些還僅僅只是這十四年夫妻生涯微不足道的一滴,若這些年的相依相守還不能使我信任他,那你說,我還要如何才能相信一個人?”
晏衡倚在窗臺上,望著窗外抿唇未語。
這些樁樁件件他自然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他曾經(jīng)最敬愛的父親,他會帶著他去打獵,手把手教他拉弓。
會在他犯錯時教訓他,事后告訴他為什么挨打,也會在他有了點成績后逢人就大聲地說“這是我兒子!”。
這么樣一個人,早就已經(jīng)令他深深地認為他是他一個人的父親,是滿心里他崇拜的那個人。
他誠然也認為十四年的朝夕相處,生死相依,不可能會完全抵不上一個分離了十七年的發(fā)妻。
他若是有那么深愛他的發(fā)妻,那足能說明他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他若不忘恩負義,便沒有任何道理去罔顧陪他多年的繼室了。
可是,若這些都合情合理,那誰又能來解釋他把林夫人送離京師的行為呢?
他也不想罔顧這些,死鉆牛角尖,但一切都還缺少些合理的解釋,不是嗎?
“他與我先后十五年,成親十四年,若他的愛護只是逢場作戲,那也做得太累了吧?”
林夫人站起來,對著燭光望了會兒,然后道:“天色不早,早點歇息吧?!?p> 晏衡凝眉,說道:“如果我放棄當世子,阿娘來當這個正妃呢?”
“傻孩子!”林夫人笑了,“我是正妃,你卻不是世子,你覺得你日后能活得舒心嗎?”
晏衡沒吭聲。
誠然,若讓晏弘當了世子,跟前世的結局也不會有分別。
“就且這樣吧?!绷址蛉伺呐乃绨?。
晏衡靜立半日,最終嗯了一聲,起身送她。
窗外燈籠搖搖晃晃,將一院花枝照出幾分清寂。
隔墻的院子里傳來幾聲咳嗽,不知是誰在這清夜里又染上了風寒。
晏稀望著林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漸漸又把腳停住。
他依然不明白,眼前的她胸懷坦蕩,對未來一切充滿篤定,她堅定,她自信,她也安然包容著來自于命運里的一些意外。
從她方才的話里也可見,她未必沒有想過與丈夫的情份會有遭受考驗的時候,那么即便是被丈夫舍棄,又怎么會想到去尋死呢?
前世他從始至終沒有與她有過這樣的一番談話,甚至壓根都沒有涉及這樣的話題,因而事后對她的死因他自是深信不疑。
可如今想起來,他并沒有親眼看到她如何割腕,也沒有親耳聽到她要離開他前去赴死,他看到的僅僅是她的遺體,難道這里頭就不能還有別的內(nèi)幕?
換句話說,憑什么她就一定是自盡的呢?
“阿娘,”他喃喃出聲,望著活生生走在前方的母親。
林夫人回頭。
晏衡內(nèi)心里翻騰,不知如何出口。
假若她不是自盡,那兇手又是誰?
是他的父親嗎?
畢竟送林夫人回祖籍居住這句話,是晏崇瑛親口說出來的,既然作出眼下這樣的選擇是他們相互商量好的,那晏崇瑛后來為什么他又要送她離開?
有了這種種,晏崇瑛的嫌疑似乎并不少。
但就算是他殺的,也得有個理由,若晏崇瑛是尋常人倒罷,他一個踩著萬千尸骨過來的人,無數(shù)次危機時刻都是林夫人在陪伴他,就是顆石頭也捂熱了。
晏崇瑛又不是瘋了,即便負她也就負了,他為什么要殺她?
“氣色這么怎么不穩(wěn),是不是哪里不妥?”林夫人問。
晏衡垂眸,接而側首避開了她的視線。
仲春的晚風吹到臉上,涼涼地倒是使人清醒。
是自盡還是被殺害,他尚且只是猜測,沒有十足的證據(jù)。
此時此刻他反倒有些盼著沈氏母子到來,如今只有他們到來,前世的謎底才能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