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薛理的顧慮顯然多余。
葉家大小姐倒是不嫌那糖甜齁，連塞了兩粒進(jìn)嘴，安靜等著那麥芽糖漸漸化軟才咀嚼。
原始麥芽的香甜，令葉明薇忽然有了一種返璞歸真的感覺，加上餓到頭暈眼花，她又連吃了幾粒，細(xì)細(xì)品咂了許久，終于手腕不再輕顫，體力回復(fù)了七八分。
“多……多謝義兄?！比~明薇第二次遇上這種窘境，尷尬到連道謝都磕巴。
她的面色仍舊蒼白，額上已有好多冷汗。當(dāng)朝以瘦為美，原主在以前就有意控制著自己的食量，但自從葉明薇來到這里之后，在吃食上可從不委屈自己，可這都過了一個多月了，仍未見有豐腉起來的跡象。
吃不胖該是多少女孩子的夢想，可是葉明薇高興不起來，這副身體也還是老樣子，裹在香軟綺羅里，養(yǎng)得比什么都嬌。
這一點，不光是她如此認(rèn)為。楚蘅之盯著她那搭在案桌上的手腕，少女膚質(zhì)透白輕薄，隱隱露出青色血管，細(xì)瘦得仿佛一折就能斷……
楚蘅之的眸色漸漸幽深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壓低了幾分:“不妨事?！?p> 兩個人原也沒什么話可講，但是沉默著總歸是尷尬，葉明薇偶爾抬起眼來覷著他的神色，這才發(fā)覺楚蘅之的目光一直定定看著她，像是出了神。
“兄長。”她莫名慌亂，將搭在桌子上的手匆匆收了回去，“昨晚的甜湯，你覺得怎么樣?”
“甚好?！背恐⑽⒁恍?，言簡意賅，又是平常的他了。
“那就好?！比~明薇輕輕舒了一口氣，笑道，“我嘗過了也是不錯，所以昨夜我給爹娘還有祖母都送了一份，祖母她老人家腸胃受不得寒涼，唯她那一份吃起來是溫?zé)岬摹?p> 她狀似無意，卻不經(jīng)意間點明了，那湯并非只為楚蘅之一人所做，只不過是順帶而已。薛理幾次往芊羽那處看去，見她都快將頭低到磚縫里了，想必也是為那一通曖昧不清的話挨了斥責(zé)。
至少，在薛理這種外人前，葉家大小姐向來都是長袖善舞，做人做事少有行差踏錯的時候，自然不可能對著自家義兄……
楚蘅之神色淡然。
葉明薇在極力撇清著什么，他也知道。想來她是怕自己惹上污名，才不得不出來解釋。
他在她這里不過是捎帶，但他一大早采購起回禮來也不比她輕松，至少，他真心想贈予的只有她一人，奔走了幾條巷子也不知道該送什么好，畢竟葉明薇似乎什么都不缺。
他只依稀記得她喜歡吃甜食。
葉明薇走的時候，拒絕不了那袋糖仁的誘惑，還是收了，反正禮尚往來有助于讓兄妹感情更加融洽，她受之不愧。
楚蘅之也一一到了別處，將采買的禮品悉數(shù)發(fā)放。
都是些小玩意，其實不值什么錢，用的也是葉府發(fā)放的月俸和封紅。舊黨勢力很大，至少在江南那一塊，光漕運就不知賺了幾許，但葉慎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大財不外露，免得惹來禍端。
他頂著丞相養(yǎng)子的身份，倒是樂得清貧。
只是以往，旁人怎么看他，他從來都沒有放在心里過，但今日卻隱隱為葉老夫人那鄙夷的目光感到有些不適。
他甚至在想，若是葉明薇也因為他出手寒酸，而露出跟葉老夫人同樣的神情的話，他應(yīng)該也是無可奈何的。
好在，她沒有。哪怕是裝的也好，她頗真誠地道了謝，眸光落在那包飴糖上時，像某種嗜糖如命的輕軟小動物。
壓在他心上的那塊大石，終于好似被人靜悄悄地挪開了些。
那袋子飴糖根本吃不完，怕天熱會融化，葉明薇特地找了個小瓷罐，將它存放在陰涼避風(fēng)處，時不時摸出兩粒來甜甜嘴兒。
而賞心居昏厥那事不出意料地落進(jìn)葉慎耳朵里，只不過是挨著餓跪久了，倒也不妨事?？扇~慎心疼女兒，當(dāng)即發(fā)了話，葉府兩個姑娘可以推遲半個時辰請安。雖然老太太頗有異議，還照著朱嬤嬤的話將葉明薇編排了一通，但是葉慎聽完又是勃然大怒，揪出朱嬤嬤又是一頓板子伺候……賞心居當(dāng)晚是兵荒馬亂，葉明薇卻是在第二日才聽到那邊的消息。
她自然不知道朱嬤嬤為何被打，只知道這個老虔婆是個不安好心的，沒少跟葉老夫人出餿主意折騰她。
不過打了一頓，養(yǎng)了好多天的傷，葉明薇再見她時，朱嬤嬤可是老實多了，見她更是誠惶誠恐，一句廢話都不敢多言。
葉明薇有些暗爽，果然爹爹偏心會疼人，才是最最緊要的。而且來了這么久，府中大小雜物她也都經(jīng)了手，雖沒有原主精通，但她作為原作者，對底下這些人的底細(xì)更是門清:忠厚老實的是哪些，偷奸?；?，背主欺上的又是哪些……這一通忙下來，葉府的人事有頗大的變動，自然有人怨聲載道帶著一家老小去葉明薇院里討要說法，又皆被冷著臉的云岫一一攔在了門外。
葉明薇手頭上一通假賬，沉甸甸的，都是這幾晚帶幾個靠譜的賬房師傅連夜核對來的。這些個刁奴自是沒有想到這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值得她如此費心，尤其是葉家在京畿田莊里的吳管事，仗著自己在葉家待了有二十余年，只一口咬定葉明薇誣陷于他，不給伙計們活路。
事實上，葉明薇此舉，不過是將兩年后懲治刁奴的情節(jié)往前提了一提而已，算是未雨綢繆。葉府中刁奴眾多，原主不過是見他們尚有些可利用的價值，這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沒想到那些人居然都倒向了胡氏，甚至在賬面上做手腳，暗指葉大小姐拿了田莊商鋪的盈利，中飽私囊……當(dāng)中臟水潑得狠的，可就是這位吳管事。
當(dāng)然，原主不是吃素的，只拿出多年前的把柄來，與幾位賬房將算盤打得噼啪作響，一個下午的工夫，不僅擇清了自己，還連帶著把其他刁奴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比起葉明薇只是將人調(diào)離崗位，原主的手段要狠厲的多，打板子的打板子，發(fā)賣的發(fā)賣，是一點情面都不留的。
狡辯無用，葉明薇也懶得同他多費口舌，直接就將賬本敲在了他腦門上，冷著臉讓他自己看。
越是這樣不動聲色，吳管事越是心慌。幾年前他確實私吞了粱銀，那個時候大小姐還小，胡氏又是個一竅不通的，丞相日理萬機，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可是現(xiàn)在，那賬本子上被人化了一個大大的赤色圓圈，對應(yīng)著幾年前葉府糧食入庫時記錄，中間脫節(jié)得厲害。
吳管事不禁冷汗直冒，知曉他那勾當(dāng)是瞞不住的，便當(dāng)即泣不成聲地跪下，敘述這些年的功勞苦勞，可是怎么說葉明薇都無動于衷，只手一揚直接派了兩個小廝給他哄攆走。
“其他人，有什么異議的，盡管來問我?！彼_口，神色溫淡了幾分，“你們都是葉府里的老人了，說實話我也舍不得你們走，只是現(xiàn)在既然我管著內(nèi)務(wù)，眼睛里是萬萬容不得沙子的，各位的月錢我已結(jié)清，等會兒會讓芊羽一一發(fā)放?！?p> 她也算仁至義盡，看著底下哭成一片，內(nèi)心卻無甚波瀾。從前葉明薇固步自封，連在人前多說句話都覺得臉紅心跳，現(xiàn)在許是這環(huán)境太磨礪人，她倒也能端出丞相嫡長女的氣度，連說了這么一大段話都沒磕巴。
當(dāng)然，她這次調(diào)控人事，倒是懂事地沒有將手伸到胡氏與老太太那處，雖也有人去向他們求過情，但婆媳二人均沒有插手這事，唯恐自己也卷入其中，濺了這貪墨的污水。
葉明薇進(jìn)行的很是順利，晚間，將人員名單又重新擬了一份，去拿給葉慎過目。
葉慎在昨晚就接受過女兒的提前預(yù)警，清理刁奴實際上也是有他在背后撐腰?？吹贸鋈~明薇心情不錯，的確，那些個烏煙瘴氣一除，府中風(fēng)氣頓時明凈了不少。
但是葉明薇這次來請教葉慎的，主要是另外一件事。
“爹，禮部尚書家的段萩段小姐給了我和蕎蕎都下了帖子，我……身子不適，可否不去?”
轉(zhuǎn)眼間，葉明薇到這里已經(jīng)兩月有余，大大小小的京城貴女們的聚會她已經(jīng)推掉了好幾場，主要因為原主琴棋書畫樣樣都挺精通，性格活絡(luò)，家父又官至丞相，多少貴女一見她就是奉承和巴結(jié)，原主也都一一笑納……可在葉明薇這里，她既不精通任何才藝，也不認(rèn)識那么多京城貴女，丟面子事小，但露餡事大，她總不能臨時裝失憶來蒙混過關(guān)吧?
葉丞相放下手中的書:“無須找這些理由，你從前最愛交游，如今病了那么一場，怎么反而喜靜了?”
“女兒只是懶得拋頭露面?！比~明薇低垂著面容，“而且那日不是爹休沐么？女兒在家陪著您不好么？”
她說得委實真摯，自己都差點要信了，葉慎朗笑了一聲，用自己粗礪的大手撫了撫她的發(fā)頂，似是有些悵惘道:“傻孩子，你哪能陪得了爹一輩子。你這年紀(jì)正是與人交游見世面的時候，等過兩年你及了笄，與人訂了姻緣，再想隨意出去玩?？删碗y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