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陰風(fēng)從悠然身后吹過,悠然感覺有些什么戳了戳自己,還用力敲打著自己的后背。
悠然回過頭,一個長發(fā)飄飄滿臉是血的老婆婆舉著拐杖,伸出長長的舌頭舔了舔下巴的血,張開掉光了牙齒的嘴巴:“你為何站在我家小姐的墓碑上?”
“鬼啊,有鬼……師父師父你在哪里?師父救命……”悠然嚇得拔腿就跑,怪異的聲響不絕于耳,似乎是從地底下穿出來的。俯下身敲了敲腳下的土地,站著的地方突然陷了下去,一條歪歪斜斜的地道不知通向何處。
“師父……師父……你在哪里?”
悠然循著地道向前走,看到一副巨大的棺材矗立在前方,女子的喘息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
“師父……師父……”悠然愣在原地,淚眼朦朧不知如何是好,他是她這個凡人無法理解的上仙,他竟然在棺材里笑。
“啊……鬼啊……”悠然捂著耳朵想要跑出地道,老婆婆守在出口處,用拐杖亂敲。悠然爬也爬不上去,摸了摸自己的頭,似乎有些什么濕濕的東西流了下來,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次日清晨,一縷微弱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樹林照在墓碑上,一瞬間草屋子消失不見,床也消失不見,詩好也消失不見,幻想通通消失不見。
傅辭睜開眼睛望望周圍,黑漆漆的一片,泥沙俱下,自己似乎被活埋了,平日里絕不離身的仙劍也消失不見。
伸出手觸到些什么堅硬的東西,敲了敲似乎是一副棺材。施法破開沙土回到地面,才看到早已腐爛的棺材,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尸抱著一把仙劍在陽光下格外美艷。
傅辭奪回仙劍,將常出來害人的女尸碎尸萬段,愣在原地回想昨夜的事情。昨夜,他抱著的,是一副尸體。
幾兩銀子遺落在沙土中,傅辭俯下身撿起銀子,記起往常的這個時候,他該拿著銀子,和他的小徒兒一起下樓吃早飯。
他愛她的那些歲月,她脾氣再大都可愛,他嫌棄她的后來,她即便溫柔得像只貓他都嫌棄她掉毛。
可是她在哪兒呢?他找不到了,找不回自己隨身攜帶的包袱,和他的三魂七魄,山南水北漂泊天地間他的名字她的故事回也回不去。
后來這座小山被翻轉(zhuǎn)過來,傾倒了無數(shù)草木陽光才得以照射進(jìn)來,拂過她的身體的泥漿她額頭的傷痕她血肉模糊的雙手,再也沒有信念什么能支撐他站起來,這個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的上仙就那么跪下去了,人間靜悄悄的身旁一個人也沒有。
他這一世,忘記和記起都是不由分說的,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想起什么人都是不可明說的宿命。
這一天,她追不上他的步伐了,她可以一直躺在這里,一直在他面前,閉上眼睛之前再看看他的臉色。當(dāng)他為她低下頭,她臉上的血痕淚光都感動得凝固了時光。
他是上仙,他的仙劍是一陣風(fēng),他是天邊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他是世間千秋不老的閑暇,他是數(shù)十萬年的不生不滅,他是夢里三千花落的無欲無情,他是醒來一世去遠(yuǎn)的浮華背影。
她可以一直在這里,停在這里,留在這里等他,看著他何時心情如天晴朗,看著他眼眸一眨又是百年孤獨,看著他一去不復(fù)返的背影,感情這種東西在某些人身上不重要,也沒必要。
聽林間的風(fēng)說,他是上仙,他是她的師父,他會保護(hù)她,她只有一個師父,弄丟了就沒有了,風(fēng)吹吹就散了。
一生寄予長風(fēng)歸處,吹吹就散了一地虛無,藏一段時過境遷。
兩個青衣丫鬟攔住悠然的去路,微笑著說:“悠然姑娘,冥靈仙姑有請姑娘前往?!?p> 悠然疑惑地問:“冥靈仙姑是誰?”
“冥靈仙姑,是……天上一位仙姑,悠然姑娘快隨我們來,誤了時辰就不好了……”
“回仙界啊?可是……我想先回家去看看,蓮池里的花兒該開了,小環(huán)說好幫我和師父照看那些花兒……”
悠然自言自語著,循著記憶里的路,和兩個丫鬟一起踏上漫長的天梯,感覺自己走得腿都要斷了。
傅辭突然出現(xiàn)在悠然面前,悠然笑容滿面:“師父,我好累,你回來了?”
“悠然,師父回來了,讓師父好好看……”傅辭張開雙臂緊緊抱著悠然,暗中使出仙劍直指冥靈使者的胸口,冥靈使者躲開仙劍消失不見。
“哎,那兩個小仙女呢?”悠然回過頭,發(fā)現(xiàn)兩個丫鬟消失不見了。
傅辭俯下身說:“不要管她們了,師父背你回家?!?p> “師父,你背我嗎?這么長的天梯,你會很累的……悠然不要師父背,悠然和師父一起慢慢走……”
悠然抬起頭看了看長長的長長的天梯,當(dāng)初就是師父握著自己的手扶著自己循著天梯慢慢走下凡間,她怎么能讓他背她。他卻不由分說抱起她,天梯漫漫長開時路格外艱難,回去的路卻更加艱難,他感覺不到她的魂魄的重量。
“悠然,剛才你去了哪里?師父找了你好久……”
“師父,我剛才在人間找你,也許是我飛得太快了,我找了你很久都沒有見到你,你去了哪里?”
“剛才,剛才……悠然,聽師父的話,以后常伴師父的身旁,永遠(yuǎn)不要放開師父的手,隨師父到天涯海角,好嗎?”
“好。”她游離的魂魄似乎只會笑,一直對他傻笑,忘了要傷心難過。其實她也會哭的,他會笑給她看。
“師父……你背著我不累嗎?”
“不累?!彼钦娴母惺懿坏剿幕昶堑闹亓?,他一放開手她的魂魄又不知游離到何方,他一轉(zhuǎn)過身她就被他弄丟了,他再也不敢了。
推開太微殿的朱門,遠(yuǎn)遠(yuǎn)嗅到庭院中傳來蓮花從風(fēng)里香的氣息,七八只蝴蝶兒圍繞在他身旁,就連沉寂已久的天璇陣也散發(fā)出淡淡光芒迎接他和她歸來,游仙崖下人間又是幾度春秋冷暖。
悠然枕著傅辭的肩膀,像小時候般坐在他寬大的仙袍上,按住他修長的十指,在琴盤上亂彈一通,他卻微笑著和她說這是他千年萬年來聽到過的最好的琴音。
她常伴身旁一切都很好,不是沒她不行,是有她更好。時辰正好,風(fēng)景正好,他愛她正好。
“徒兒,你困不困?師父抱你回去休息吧?!?p> 傅辭在糖蓮子里下了些藥,悠然吃了幾顆便昏了過去。抱起她輕飄飄的魂魄,他的心都碎了,一步一步走回人間客棧,他也不知道這樣漂泊東西南北天地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她的姻緣。
以前他只擔(dān)心何時才能找到她的姻緣,如今他開始擔(dān)心她不愛他了他怎么辦。她游離的魂魄是真誠的,她卻是倔強(qiáng)的,她比他還要倔強(qiáng),一覺醒來不認(rèn)他這個師父了。
果然是一場夢,她說,糖蓮子好好吃,師父好好。醒來,她不認(rèn)他這個師父了,只是他獨自做了一場短暫的空夢,杳杳夢去良辰美景奈何天。
“悠然,徒兒……”他只叫了她一聲,她剛剛醒來,閉上眼睛假裝入睡,他永遠(yuǎn)也叫不醒裝睡的人。
“徒兒……師父給你做了糖蓮子……”
傅辭把一顆糖蓮子放到悠然的嘴唇上,轉(zhuǎn)過身倒掉盆子里的血水,端著清水回來,腳下赫然是一顆糖蓮子。她不僅可以把他親手做的糖蓮子扔到地上,還能把他的心踩在腳下。
拆下一段血染的才綢布,小心翼翼用柔軟的綢布裹著她的小腦袋,他低下頭,輕輕一吻她倔強(qiáng)的額頭,用手帕替她擦去兩鬢的汗水,他怕了這個夏天,怕了她的傷口,怕了他自己。
那么容易那么難,如果在天上,人間所謂百年好合對他不過短短百日。他在天上不舍晝夜抱了十多萬年的女子,到了人間,不知為何,他也不知道為何,一瞬間格外容易厭倦有關(guān)她的一切。
那種時候,她最好什么也不說,最好什么也不做,最好如空氣般透明,最好自動消失在他面前,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他格外厭倦她說的她做的一切。
在天上長久的格外歡喜有關(guān)她的一切,到人間一瞬間格外容易厭倦有關(guān)她的一切,他想起來,他和她的家只有他和她,他和她的回憶只有他和她,他和她的交往只有他和她,從前天上人間車馬很慢一生只足夠愛一人,但是可以納很多妾。
那時格外容易厭倦有關(guān)她的一切,這時他開始厭倦他自己,想要把自己免費(fèi)送給她。正如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收回來的東西再也送不出去。
他永遠(yuǎn)叫不醒裝睡的人,她是在生他的氣呢,還是在吃別人的醋呢,還是不愛他了呢,他猜不到也不敢去想。他清清楚楚記得,剛才她的靈魂親口對他說,她愛他。可是,剛才那個連靈魂都開口說愛他的人,如今連眼睛也不愿睜開了,一夢醒來一世去遠(yuǎn)竟是如此簡單。
人間一趟,擇一城終老,與一人白首,他最后的退路。
“徒兒,師父給你熬了蓮子羹,買了新衣裳新鞋子新頭飾,通通送給你,師父,師父還給你買了一個師父……”
“徒兒,太陽出來了,醒醒,你師父是上仙,師父無所不能,如果你喜歡師父可以變成秋千變成蓮花變成蝴蝶給你玩。”
“算了,徒兒,師父還有事,師父先走了。”
……
傅辭轉(zhuǎn)過身,悠然睜開眼睛。她還來不及閉上眼睛,他又轉(zhuǎn)過身,在她身旁坐下來,像哈巴狗一樣貼著她。
天黑了,他騙醒了裝睡的人,他做好了早飯午飯晚飯,他替她洗干凈衣裳,他在她身旁從天亮到天黑,他愛她從她這里到他那里,從這一生到下一世,從曾經(jīng)到未來。
敬往事一杯清醒的黎明,再愛也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