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第九雅這一脈那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不佩金刀不落毫,福童當(dāng)然知道。
福童以為天底下小說家最有意思。
小說家,第九雅這一脈最有看頭。
那位虞先生說,小說之所以敢稱九雅,就在于小說那股容納天地的氣概,“大地山川入白紙,日月星辰一點光”。
一桿筆,愛恨情仇,那么一轉(zhuǎn)兩轉(zhuǎn),就是春夏秋冬,倏忽千年。
還有什么英雄白頭,美人遲暮。
油鹽醬醋茶和打打殺殺,精彩的不得了。
小事,大事,家事,國事,山下,山上,一條線和一條線,就像一條條江河入海,一個個小故事就成了大故事,波瀾壯闊。
什么事都有,什么人都有,奇奇怪怪。
福童覺得小說家的腦子,全是窟窿眼,不然,哪里來那么多的點子。
不過,還是人家虞先生說的好,小說最大的意義就是“囊括八雅,點撥眾生”。
福童不明白那位虞先生為什么定下“佩金刀,方落毫”的規(guī)矩。
小孩子寫故事,沒什么大不了吧。
福童請教師父,師父春秋道人說福童不務(wù)正業(yè),要福童去請教冬道人。
福童那時候才知道,冬師伯和那位虞先生是至交,很好的交情。
冬道人說,是個入門的標(biāo)準(zhǔn),寫故事也不是隨隨便便。
因為在虞先生看來,文字是需要沉淀的,只有積淀足夠,才能言之有物,不致浮夸輕薄,所謂厚積薄發(fā)。
九雅一脈,一般都是“三刀過”,一是木刀,二是金刀,三是玉刀。
木刀在于積淀,可想不可書;金刀在于磨練,寫簡不沾紙;玉刀才是登堂入室,可以文行天下。
“佩金刀,方落毫”,金刀是說金屬書刀,并不是金子做的刀。這個時候,就是說,有資格寫點東西了。
但是,只能寫在竹簡上,不能寫在紙上,所以說“寫簡不沾紙”。這一步,九雅一脈叫做“敝帚自珍”。
自己看看就好,虞先生的意思,一個剛剛落筆行文的雛鳥,能寫出什么好東西,沒有傳閱流通的資格。
另外,寫在竹簡上,刪改必用書刀,費力勞神,更能刻骨銘心,至于下筆之時不敢馬虎,深思熟慮,三思而后落墨。
說到玉刀,聽說虞先生腰間的,是把翡翠書刀。
佩玉刀很難,福童聽冬師伯說,九雅一脈能得一把玉刀的,也只是寥寥二三人。
那需要文采斐然,文行天下的資格。
福童慢慢轉(zhuǎn)動串有“肥肚”的樹枝,魚皮已經(jīng)焦黃。
小桃樹跑到江邊,掬水,飽飽喝了一口。
黃衣使勁嗅,神情雀躍,還別說,這個糙漢子的手藝,實在不錯。
福童撕下條魚肉,嘗了嘗,還差點火候。
隨后,瞥向黃衣,輕聲笑道:“你沒給你師父要把金刀?”
黃衣撇撇嘴,憤懣道:“怎么沒有,撒潑打滾,哭天搶地,哪一樣,我沒有試過?可是,師父就是不肯給我一把金刀!”
“唉,憂愁??!我肚子里那么多的故事,硬生生都得憋死,我不奢望寫在紙上,寫在竹簡上就好。”
“你不知道,竹簡我都備好了,就差師父賞一把金刀,鐵的,金的都成,最好是青銅的,滄桑大氣?!?p> 福童笑笑,嘖嘖道:“真可憐,你師父咋就不給你把金刀呢?”
黃衣挪挪身子,挨近福童,輕聲道:“誰說不是呢,師父好是好,就是,嗯,怎么說呢,頑固。你說,我那么多的好故事,師父就是不肯給我把金刀。”
小桃樹喝水回來,坐在火堆前,開始自己烤魚。
福童瞧了眼,笑道:“小師弟,你把魚抬高些,下邊的火大了點。”
小桃樹依言抬了抬,專心烤魚。
黃衣有樣學(xué)樣,也開始自己烤魚,一堆小火,上邊三只“肥肚”,魚頭湊在一塊,福童的那只,遍體金黃,香味四溢,看樣子,是可以了。
福童看向身邊的黃衣小童,笑問道:“要不要嘗嘗?”
黃衣愕然,沒想到這個糙漢子,這么客氣,隨即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福童沒有理會黃衣的客套,直接把那只烤好的“肥肚”,舉到黃衣跟前,晃了晃。
吃不吃,不吃拉倒,意思很明顯。
黃衣笑容燦爛,趕忙接過,輕輕一聞,香的很。
福童接過黃衣手中先前炙烤的那只“肥肚”,繼續(xù)烤魚。
黃衣牙齒輕咬,緩緩撕下一條魚肉,神情陶醉。
鮮,嫩,焦,香,好吃。
這手藝沒得說,樹的話沒錯,他師兄烤魚,真是絕了。
福童笑道:“黃衣,你吃了咱的魚,是不是應(yīng)該給咱講個故事聽聽?”
黃衣一邊嚼著魚肉,一邊口齒不清,笑道:“要的要的?!?p> 黃衣快速咽下嘴里的魚肉,神秘兮兮道:“知道清流城吧,就是你們敕令山不遠(yuǎn)的那個清流城?”
福童嗯了聲。
黃衣小聲道:“知道清流城,自然也知道那位小公爺嘍。你們應(yīng)該還不知道吧,那位小公爺有個漂亮的不得了的美人,聽說,是個天上人?!?p> 福童笑問道:“漂亮的不得了,你見過?”
黃衣悻悻道:“沒有。小道上的消息,不過,天上的女人都很漂亮,這點,錯不了?!?p> 福童那張黝黑的臉龐忽然湊到黃衣眼前,冷笑道:“黃衣,咱咋覺得你是個色胚。”
黃衣顯然嚇了一跳,神情驚悸,臉色難看,羞惱道:“干嘛,嚇唬人,小爺我走山走水也不是一遭兩遭,你覺得我會怕?王八蛋!”
只是,“王八蛋”三個字,黃衣嘀嘀咕咕,含混不清。
“色胚,我是色胚?我才五歲唉,我只是聽說天上女人很漂亮,怎么啦?”
福童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手中樹枝,翻轉(zhuǎn)正在炙烤的“肥肚”。
小桃樹覺得黃衣有些做賊心虛,有點不打自招的感覺。
火堆該添柴了,火頭有點小,福童告訴小桃樹烤魚再往下放放,等火頭再小些添柴。
小桃樹放了放,盯著烤魚,還是沒有說話。
福童知道,小師弟做事的時候,不愛說話,老習(xí)慣了。
烤魚看重的就是對火候的掌握,講究受火均勻,外焦里嫩。
黃衣喋喋不休,說了很多。
什么他一直還沒有見過天上人,更不要說天上的美人。
還有渡海的大船,他就是坐船,從大甲洲,橫跨衣帶海,來到的腴洲。
那船很大很大,什么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那么大的船。
福童說他一個五歲小屁孩,好意思說一輩子。
黃衣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難忘。
那船好像叫班班大渡,是班班家的船。
黃衣問福童有沒有寫過信,當(dāng)然,是白藤信。
福童說沒有,他不喜歡寫信。
黃衣很遺憾,黃衣說寫信是一種樂趣,尤其是白藤信。
那種文字鮮活,像花鳥魚蟲,活蹦亂跳的信。
可惜,他也沒有寫過信,師父說他是一個孤兒,沒有什么可以寫信的人。
如果,以后離開師父了,倒是可以給師父寫信。
黃衣說,他還沒有離開過師父,走山走水都是師父帶著他。
說著說著,黃衣忽然問小桃樹有沒有被狗咬過。
小桃樹說,沒有。
黃衣站起身,義憤填膺,大聲道,他就差一點,那么一點點,就被一只狗給咬了。
福童故作驚訝,急切道,咋個回事嘛?
黃衣唉聲嘆氣,往事不堪回首。
能有多大點事,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過一根雞腿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