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走大路吧，這里太危險了?！?p> “大路？我實話告訴你吧，我根本沒找主管贖你，我們是逃出來的?！?p> “啊？可是我，小姐你——明明是牽著馬大搖大擺地從偏門走出去的?。俊?p> “那是我的本事。如果你想走大路，就自己走?！?p> 阿黛拉帶上兜帽，頭也不回地騎馬朝森林走去。蘿拉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慌亂地追上去。
山里很冷清，春天尚未來臨，漫山遍野的灰色中偶爾能看到點綠色，唯有稀疏的鳥鳴和泉水的嘩啦聲帶來些許生機。
樵夫和獵人踏出的小道上，一個戴著兜帽的人騎著白馬徐徐前行。盡管兜帽破舊而普通，牽著韁繩的手卻似新生兒一般白皙。偶爾遇到一兩個下山的人，都會回頭多看兩眼這個遮著臉不走大路的奇怪旅人。
蘿拉馬術(shù)不好，勉強讓阿黛拉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阿黛拉一點沒顧著她，她低著頭，盯著馬背有規(guī)律的起伏發(fā)呆，宛如被馱運的人偶。
“一直以來，我都在追尋什么？”
阿黛拉不停地在腦海里問自己這個問題，
她想起自己剛蘇醒的時候，姐姐是多么欣喜和激動。那時候，她追尋的，是讓姐姐，讓真正的阿黛拉過上正常的生活，至少能和人平靜地說上話，在大路上大搖大擺地走。
那之后……
阿黛拉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只想回家。
可姐姐攔住了她，因為姐姐害怕面對家人，弟弟加入教會令事情變得棘手，考慮良久，她放棄了。
在之后，她轉(zhuǎn)向游歷世界，追尋解除詛咒的方法。但這是大海撈針的事情，阿黛拉時常忘記自己在尋找的路上，就像獵人總是因為偶然的美景分心。如果不是接二連三的悲劇，阿黛拉很懷念那樣的生活?，F(xiàn)在看來，那些悲劇不過是她被束縛的命運中早已安排好的必然。
最可笑的是，自己都身不由己，得知維拉之心的重要，阿黛拉在賢者山谷竟曾擁有過一絲拯救世界的正義感與使命感，甚至在塔貢山脈，她將其付諸行動，自不量力的救下了克勞迪亞人。
不說她自己，姐姐一直以來在尋找什么？
姐姐是活在過去的人。
阿黛拉知道，她從未奢求回歸原本的生活，她只想回到魔域，回到曾經(jīng)她被那個謎一樣的男人拯救的地方。因為在姐姐眼中，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兒。
問題是，姐姐不愿分享全部的記憶。如果那個男人——埃文，就像他難以捉摸的角色一樣，擁有難以捉摸的動機，或許回到魔域等同于自投羅網(wǎng)。
話雖如此，阿黛拉也難以對姐姐開口。
阿黛拉的思緒越陷越深，她試圖從自己這三年的旅途中找到意義，心中曾經(jīng)富麗堂皇的“追求之塔”已經(jīng)崩塌，遍地的瓦礫中，她只找到了“向瓦拉盧卡復(fù)仇”這個還能成為方向的“磚”。
“呵，我從未真正想過有一天要直面我一生的陰影。連我沾沾自喜的力量都來自他，拋卻這身力量和維拉之心的庇佑，我有什么與他對抗的資格？”
想到這里，阿黛拉攥緊了馬的鬃毛，又恨又無助。
森林的影子已經(jīng)開始變長，阿黛拉突然意識到身后的馬蹄聲好久沒有聽到了。她發(fā)現(xiàn)大事不妙，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身后疾馳而去。
這里離最近的城鎮(zhèn)尚有數(shù)十里，上個村莊過去已有一個多小時，人煙稀少，蘿拉馬術(shù)又不精，恐有不測。阿黛拉暫時拋下消沉的心情，一路狂奔，終于在幾百米后發(fā)現(xiàn)了蘿拉。她身上臟兮兮的，詢問一番，原是馬兒不知何故受了驚，她摔了下去。
“摔著了嗎？”
“手里攥著繩子，沒直摔下去。謝，勞小姐費心了，我們繼續(xù)走吧?！?p> “為什么不喊我一聲?！?p> “我，我喊了……”
“……走吧?！?p> 馬兒無故受驚，阿黛拉警覺起來。經(jīng)驗告訴她附近恐有魔物。說著，有些熟悉的臭味從山那邊飄來。
“我們走快一點，你能跟上嗎？”
“我，我盡量?！?p> 阿黛拉加快腳步，眼珠轉(zhuǎn)個不停，時刻注意著灰色樹林間任何鬼祟的身影。
“嘩啦啦——”
幾個鐵疙瘩從山上一路滾下來，帶著滾滾煙塵，撞到樹上，突然舒展開來，搖搖晃晃的，拿著長棍攔住了阿黛拉的去路。
“哇咔咔！肉！馬肉！”
古怪口音的帝國語，居然從一個半人多高的哥布林口中說出，它們身上還背著烏龜一樣的鐵甲，頭頂、肘部和膝蓋也有，活像個大屎殼郎，著實令阿黛拉驚訝。
與此同時，看到古怪哥布林的蘿拉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像孔沒摁緊就吹得面紅耳赤的山笛，差點又從馬上摔下來。
哥布林共有六個，有四個張牙舞爪地沖阿黛拉襲來。白馬“輝光”受了驚嚇，用后足躍起，直接踢飛了一個倒霉蛋。蘿拉被令兩個圍住，“暗影”有些慌亂，來回踏著碎布，喘著粗氣。
“混蛋！滾開！滾開！”
蘿拉一邊哭喊一邊從行李中抽出一根麻繩狠狠抽打著下面的哥布林，她慌張地猛踢“暗影”的側(cè)肚，試圖沖出重圍。
“別沖動！”
阿黛拉試圖阻止蘿拉，本來“暗影”憑借強壯的身體和馬蹄沒有章法的來回踢踏，才沒被矮小的哥布林制服，這下被刺激往前跑起來，一下就著了套，被哥布林的草繩絆倒在地，蘿拉像鴨子一樣滑了出去。
“欸嘿嘿嘿！”
哥布林發(fā)出刺耳的譏笑，一瞬間全都向地上躺著的蘿拉和“暗影”涌去。
蘿拉滿臉是土，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她絕望地抬起頭，看向阿黛拉的方向，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阿黛拉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張弓。
“嗖嗖——鏗鏗——”
幾聲鐵皮被鋼釘貫穿的聲響，竟然有些悅耳，蘿拉站起身，發(fā)現(xiàn)周圍的哥布林倒在地上，沒了生氣，胸前或腦袋上還插著箭羽。
空氣異常安靜，阿黛拉默默把弓掛在馬鞍上，“暗影”這時候也掙扎著站了起來。蘿拉在原地愣了許久，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才爬起來擦干眼淚，撣掉身上的泥土，臉上狼狽不堪，卻難掩劫后重生的喜悅。
“快上馬，我們離開這里?！?p> “嗯。”
天色漸晚，阿黛拉和伊莎到達了名叫杜比的小鎮(zhèn)，這里仍然隸屬于帝都菲歐利斯，只是距離已經(jīng)相當(dāng)遠了。
整個小鎮(zhèn)只有兩家旅館，阿黛拉沒住下，而是尋了城郊一處破房子將就。蘿拉經(jīng)歷了下午的事情，不再對阿黛拉的決定有任何懷疑，只是默默的跟著。
她們生起火，把鎮(zhèn)上買到的山羊腿烤得冒油。蘿拉似乎很有經(jīng)驗，把我著火候，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干練地掰下一塊，十分小氣地撒一丁點粗鹽遞給阿黛拉。
阿黛拉見她這么不舍得放鹽，笑了一聲，很快又陷入了望著火堆發(fā)呆的狀態(tài)。
“小姐，味道怎么樣？”
“嗯……”
“……”
蘿拉盯著阿黛拉低垂的眼睛，試圖讀出阿黛拉現(xiàn)在的想法，終于，她忍不住說道，
“從今天早上到現(xiàn)在，您都是這樣悶悶不樂?！?p> “嗯？”
阿黛拉略微抬起頭，看著蘿拉。
“是因為您在上城被那些大人們冷落了對吧？我是個下人，沒法給您排憂解難，可我想讓您知道，您在我眼里真的很了不起。不管那些大人們怎么看您，在我眼里您真的很厲害，他們一定是嫉恨您年輕，而且還是女人?！?p> 阿黛拉笑了笑，沒有反駁。
“蘿拉，如果你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某一天突然被告訴最后注定要失敗，你會是怎樣的心情？”
“會很難過吧?！?p> 阿黛拉攤了攤手，指了指自己。
“我明白了……”蘿拉低下頭去。
“其實，這種事情時常有的?！边^了一會兒，她突然說道。
“嗯？”
“您這樣的大人物，可能很少有身不由己的感覺。哦，我，我無意冒犯，我是說，我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這樣的感覺，但我慢慢也習(xí)慣了?！?p> “能和我說說嗎？”
“嗚，嗯。我，我小時候，一直盼著爸媽和睦，能過上和別的孩子一樣的生活。可有一天，媽媽再也沒回來，爸爸把我送去了孤兒院。在孤兒院那里等修女的時候，我其實懂得不多，但就是莫名其妙的哭了很久。
孤兒院的大鐵門從來不讓我們出去，我變得懂事之后，開始憧憬長大后的自由生活。孤兒院的修女很嚴(yán)厲，教我們禮節(jié)和手工，說是為了我們好，那段日子雖然艱苦，但有盼頭，我還交了很多朋友，幾個大孩子，幾個小孩子，我們玩起了過家家，我有幾個‘弟弟’和‘妹妹’，我還有‘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
后來‘爺爺’走了，我們才知道長大要被賣掉。他去了個老爺家里當(dāng)下人，被賣了一百便士。我們都很傷心，我的夢想也破滅了?！棠獭顦酚^，她給我們家族起了個姓，嫌‘漢徳萊德潘尼沃斯’太長，就定了‘潘尼沃斯’。這就是我姓氏的來歷，說起來，我被賣了一百二十便士，比‘長輩們’都高，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哈哈?！?p> 阿黛拉聽了這樣的故事，終于明白蘿拉為什么總是低頭，她心生憐憫。此外，蘿拉輕描淡寫的語氣，令阿黛拉開始思考。
“隨遇而安么……”
阿黛拉感慨道，她想，可她不允許。
“跟我最要好的是我的一個‘弟弟’，他去了一個心腸特好的人家當(dāng)下人，我們還常?；ハ嗉男?。我現(xiàn)在啊，就希望能有一天再和‘家人’們重聚。其實人都身不由己，但我珍惜那些對我好的人，他們讓我知道自己不孤單，難過的時候，也就有勇氣了?！?p> 火苗躍動著，映在阿黛拉眼里。
即便旅途變成徒勞，可一路走來，那些真正關(guān)愛自己的人，難道是幻影嗎？不，他們不能再真實。
阿黛拉的馬尾上至今還系著夫人贈與的紅頭繩，魔法口袋里還精心保存著院長的珍貴木箱，她還有家人，她還有等待著去尋找的親弟弟。至少為了他們，為了這些愛她與她愛的人，阿黛拉不能向還未來的未來低頭。
“對了，小姐不是要去找一位朋友嗎？等小姐見了朋友，就開心起來了，一定的。小姐這么厲害，只要振作起來，一定會令上城那些大人們刮目相看?！?p> 對啊，阿黛拉還有一個摯友，一個宣誓成為自己的騎士并用生命守護過自己的朋友——伊莎貝拉·伍茲，她的身體里還躍動著自己的心臟和血液！
阿黛拉越想越激動，她愈發(fā)想念伊莎，也愈發(fā)感激蘿拉無心插柳的一番安慰。
“等等……心臟……血液……”
一個想法突然斬斷了這短暫的欣喜，阿黛拉開始驚恐萬分，雙手不自覺地捂住要長大的嘴。
“不會的，不會的，這種聯(lián)系難道會因為血液傳承過去？這太荒謬了，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怎么了？”
蘿拉看到阿黛拉的反應(yīng)不對勁，有些慌張地問。她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沒什么……”
“……”
阿黛拉沒了吃羊腿的心情，焦急地四處走動，直到她意識到現(xiàn)在做什么都是徒勞，才平靜下來。距離與伊莎的約定還有些時日，不到最后一天，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她開始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
“早點睡，明天天亮就出發(fā)。”
阿黛拉對蘿拉說道。
“哦，嗯?！?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