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逃竄
聶豹盯著徐平,半晌沒有做聲,忽然仰天哈哈大笑,點著徐平的鼻尖道:“好小子,也就你敢這么想!老規(guī)矩,陽關(guān)大道跟我走,旁門左道跟你走。帶路!”
徐平詭詭一笑,伸出右拳與聶豹拳面相碰,旋即一馬當(dāng)先走進(jìn)山林。
二人回到眾軍士休息之處,報過平安,仔細(xì)清點了一遍人手和裝備:跟上來的士卒有一十二人;算上徐平、聶豹隨身帶著的兩把橫刀,全隊總共只有五把刀,一桿槊。
聶豹對眾人道:“咱們現(xiàn)在要是下山,可能會被搜山的敵軍逮個正著?,F(xiàn)如今最好的辦法是往山里走,穿過山梁從別的峪口下山?!?p> 軍士中有一人問道:“下山了咱們?nèi)ツ??這會兒洛陽城可能已經(jīng)被楊玄感的人馬包圍了。”
聶豹道:“下山了咱們就想辦法找大部隊匯合,打回洛陽城?!?p> 見眾人默不作聲,聶豹眉頭暗自一皺,故作輕松道:“徐平,咱們先去給大伙兒開路?!闭f罷,當(dāng)先抄起了唯一一桿長槊,撥開草木向山上走去。
徐平看似隨意地?fù)炱鹨话褭M刀,快步跟上。這把被挑中的橫刀雖然刀刃上崩了大大小小三個豁口,卻已經(jīng)是五把刀中戰(zhàn)損最輕的了。
二人順著若隱若現(xiàn)的山間小徑馬不停蹄往山頂走去,其間回頭一看,卻見剩下一十二人均陸陸續(xù)續(xù)跟了上來,走在最前的則是張力那小伙,手中也提著一把帶鞘的橫刀。
眾人在山中行了約莫兩個時辰,待爬上山頂,日頭已然西斜。放眼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隱約有一縷炊煙升起。
徐平緊趕兩步,繞過樹叢和山石,便見得山頂相對平坦處坐落著一座小村莊,村里沿著山梁由南至北參差蓋著八九戶農(nóng)舍。
一路走來,眾人均是饑腸轆轆。見得炊煙升起,各個食指大動,有些人已經(jīng)開始猛咽口水。
聶豹見狀,連忙止住眾人,轉(zhuǎn)而對徐平道:“徐平,你帶張力過去探探情況??茨懿荒芙o弟兄們找口吃的?!彼自捳f“敗兵成匪”,聶豹可不敢將身后這群饑腸轆轆的家伙冒然放進(jìn)村中。
卻說徐平同張力走進(jìn)山村,見幾個衣著樸素的村婦正圍在一座灶臺旁七手八腳地忙碌著??匆妬砹送馊耍粋€看上去四十來歲的村婦迎了上來。
徐平連忙上前抱拳施禮,道:“大姐,我們是洛陽城的守軍,今早在洛水邊和叛軍打了一仗,這會兒跟大部隊走散了。不知道能不能跟貴村討口吃的?”
那村婦聞言,微微一愣,道:“你在這等等,我去問問我們當(dāng)家的?!毖粤T,轉(zhuǎn)身往村子北頭的農(nóng)舍走去。
徐平恭立原地等候,卻見灶臺旁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媳婦偷偷離開,一轉(zhuǎn)身便隱在了村屋之后,不知去向。
又等得片刻,忽見七八個男丁各執(zhí)鋤耒,從四面八方圍將上來。為首之人乃是一個須發(fā)斑白,年逾耳順的老者,手中拄著只棗木拐杖,身穿一件洗的發(fā)白的麻布短褐。
張力見狀,右手輕輕按住了刀柄。徐平見狀,忙沖其使了個眼色,示意其不得妄動。
“你們是洛陽來的兵?”老者問道。
“是的,我們跟大部隊走散了?!毙炱绞┒Y道。
“走散?”老者面有不屑,道,“能散到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還真是本事啊?!毖粤T,身后眾人爆發(fā)出一片哄笑。
徐平臉上微微一紅,低聲下氣道:“實不相瞞,我們確實打了敗仗,僥幸迂回至此。”
“呵,打仗打得不怎么樣,嘴上倒是挺能說啊。不就是逃命逃到這兒了嘛!”老者身后的一名中年人大聲嘲諷道,又引得一陣哄笑。
“抱歉啊,我們這里也就只剩一點糊口的粗茶淡飯,實在招待不起各位軍爺。還請自便吧?!崩险吖傲斯笆郑淖饕灰镜?。
徐平滿臉通紅,一揖到地,轉(zhuǎn)身拉上張力退出村寨,只聽得背后哄笑之聲不絕于耳。
回到隊中一講過節(jié),眾人無不咬牙切齒。便有一人高呼道:“這幫刁民,不如咱們這就殺將過去,把軍糧給征了。”聽到這話,立即有人響應(yīng),“嗆啷”一聲拔出橫刀。
“住口!”聶豹一聲斷喝,橫眉怒目道,“我們是王師,不是流匪!”
見眾人雖不再多言,臉上卻均有不忿之色,徐平忙建議道:“這時節(jié),山上的野豌豆差不多結(jié)果了,咱們可以采些來吃?!?p> 眾人聞言不再有異議,只有三五個人表示不識何為野豌豆。徐平從附近采得幾株,交予那些人,只見野豌豆莖上帶棱,略生柔毛,葉軸頂端卷須,托葉戟形,小小的葉片呈橢圓形。
“這種野豌豆葉子和莖都能吃,摘的時候整根拔回來就行?!毙炱浇淮宦暎惝?dāng)先鉆進(jìn)山林。
此時天色已晚,眾人各自散開,伏在草叢中仔細(xì)辨認(rèn),相互之間又不敢離開太遠(yuǎn)。忽聽得有人一聲驚呼,眾人忙起身往過看去,卻見那人拎起一只不住撲騰的褐色草兔。
“可以啊,哥們兒。怎么逮著的?”旁邊的人一臉羨慕地問道。
那人撓了撓頭,道:“我也不知怎地,這只兔子就這么一動不動趴在這兒?!?p> “放下!”一聲怒喝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小伙從密林后跳將出來,沖那拎著草兔之人怒目而視。
徐平走近前一看,但見那小伙身長七尺三左右,雙臂修長,稍稍有些駝背,背后背著個麻布箭囊。小伙臉上盡是塵泥,頭發(fā)也亂作一團(tuán),顯得十分邋遢,但細(xì)看其五官,卻也十分端正。小伙看起來年紀(jì)不大,可能比張力還要小幾歲,渾身衣著襤褸不堪,污糟得幾乎看不出本色,唯獨左臂彎里摟著的一張牛角弓,看起來頗有幾分講究。
“請問你是?”徐平問道。
“兔子,我的!”小伙并不答話,徑直走到那拎著兔子的人面前道。
“你的?憑什么說這是你的?”那人脖子一梗,道。
-“我下套逮的。”小伙說著,伸出手來索要。
那人一把拍開小伙的手,罵道:“滾蛋,再在這啰嗦,小心挨揍。”
“把兔子還給人家。”徐平話音未落,便見小伙劈手去奪。
那人把拎著草兔的右手往身后一藏,左手一把抓住小伙右腕。說時遲那時快,小伙一個翻腕反拿住那人,往回一帶,同時飛起右腳便踢那人左脛骨。那人腳下一空,撲面便倒,豈料小伙更不收手,右膝往上一頂,正撞上那人面門。
那人痛呼一聲,摔倒在地,小伙彎腰奪過其手中奄奄一息的草兔,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旁邊眾人見自己人吃了虧,哪肯罷休,發(fā)聲喊圍攏上來。
“都給我站住!”徐平挺身擋在小伙身前,喝止住眾人。
“不能讓他就這么走了!”人群中有人高呼道。
“就是!讓他把兔子留下!”又有人大聲應(yīng)和。
“夠了!還嫌不夠丟人嗎!”聶豹再忍不住,一聲大喝,壓過嘈雜之聲,接著道,“打仗打不贏,打獵不會打,就知道趁著人多欺負(fù)小孩子嗎?”
“他也不算小孩子了,再說,明明是他先打傷咱們弟兄的?!卑盗种?,也不知是誰大聲辨道。
“我呸!哪個不要臉的在那咧咧?給我過來!”聶豹怒道,卻不見有人應(yīng)聲。
這時,忽見那小伙一把將手中草兔拋出兩丈開外。那草兔一落地,立馬掙扎著要跑,卻見小伙從肩后抽出支箭,更不瞄準(zhǔn),撘弓便射。只聽“啪”的一聲弦響,那草兔背上便陡然多了支箭桿。
小伙只言不語,上前拔下箭支,略一檢視,插回箭囊,提起草兔轉(zhuǎn)身便走。見其露了這么一手弓術(shù),再無人敢上前阻攔,紛紛讓出了山路任其通過。
徐平看著那小伙的背影,腦中忽有一道靈光閃過,連忙沖聶豹揮了揮,快步追將上去。
“啐!丟人都到姥姥家!”聶豹沖眾人怒罵一聲,轉(zhuǎn)身往山頂空曠處走去。
來到山頂,已是群星當(dāng)空。聶豹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拿出采到的野豌豆生嚼起來。這野豌豆,在書里有個名字,叫做“薇”,《詩經(jīng)》中有首詩歌名叫《采薇》,提到的便是這種植物,而《采薇》一詩,恰恰說的便是行伍之人的思家之情。
聶豹雖然沒怎么讀過書,也不大識字,卻喜歡聽徐平給自己講書里的典故。說起這“采薇而食”,聶豹忽想起伯夷、叔齊的典故:
二人原本想投奔周文王,等到了地方,卻趕上文王逝世。二人眼見武王喪期未過,便大舉興兵伐紂,遂評價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二人不愿認(rèn)不仁不孝之人為君,便隱居首陽山,采薇而食,最后餓死。
巧合的是,首陽山恰恰便是這邙山的主峰。聶豹念及此,不由自哂,苦笑道:“同樣跑到這里啃野菜,人家是圣賢,我卻是個吃了敗仗四處逃竄的喪家之犬?!?p> 再看其余一十二人,各個面有不悅,聶豹暗覺不妙,悄悄將長槊往身旁攏了攏。今夜怕不是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