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上官文若從來不相信世上有鬼。她是習(xí)醫(yī)之人，對生死輪回再清楚不過。
聽燕氏提到鬼，她倒也不怕，反而更好奇了些。本想再多問幾句，只是看燕氏怯懦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問不出了。
看來指望從這兩個人口中問出什么線索是不可能了。上官文若理智地在心里否定道，將這主仆二人在屋內(nèi)安置好，囑咐二人不要出去。自己則從包裹中取出在清音觀時玄色的厚披風(fēng)，將一襲白衣簡單遮擋了幾分，從容出了屋。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上官文若沿壁而行，神不知鬼不覺就溜到了后院。她生得嬌小，行動靈活，往日即便沒有無事牌，清音觀四大陣法都困不住她。丁府這點地方，四處開闊，又沒設(shè)什么機(jī)關(guān)，對她來說實在太簡單了些。
立于后院庭中，上官文若迅速環(huán)視四周，并未覺得有什么異常。院中錯落的四間屋，只有一間的門上貼了些道符。按丁沐所說，這應(yīng)該就是書房了吧。
上官文若朝那間屋走去，空中驀地刮起一陣風(fēng)，書房的門隨風(fēng)震擺，咣咣作響。道符上的裂紋已有些撕破了，自縫隙中擠出些灰來，嗆得上官文若直想咳嗽。
捂嘴低頭悶咳了幾聲，耳邊窸窸窣窣傳來一陣摩挲聲。上官文若再抬起頭，卻見書房里隱約有火光閃爍。
上前拉了拉門，拉不動，應(yīng)該是反鎖上了。繞著屋子走了一周，窗子也都是反關(guān)的。上官文若蹙著眉，心生疑惑：這“鬼”到底是怎么進(jìn)去的呢？
又一陣風(fēng)傳過，風(fēng)中夾雜了陣陣香火氣。再一細(xì)嗅，書房門內(nèi)隱隱地也透著一股供香味。
待風(fēng)一過，書房外的香味又聞不到了。
若是在書房里供香，屋子封得這樣死，香氣是不會隨風(fēng)四溢的。除非，供香之處的開口在這后院里別的什么地方。
上官文若想到此，朝另三間屋打量了一番。
燕氏那屋，自然不可能。據(jù)丁詠山說客房里又塞滿了雜物，若是在此地供香，對先人不敬不說，很有可能還會燃火，后果不堪設(shè)想。這樣說來，也只有丁詠山那間屋了。
上官文若將頭轉(zhuǎn)向北側(cè)。屋內(nèi)已經(jīng)全暗，丁詠山很可能歇下了。上官文若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立于門邊，敲了敲門，禮貌說道：“丁堂主睡了嗎？”
無人答話，想必是睡熟了。
睡熟了就好辦了。上官文若兀自笑笑，翻窗便進(jìn)了屋。
屋內(nèi)裝潢鋪設(shè)，頗有些書卷氣?？磥磉@家人本是想著讓丁少爺讀書考試，光宗耀祖的。誰知卻“天不遂人愿”。
躡手躡腳走到床前，上官文若低頭一瞧，伺候丁詠山的小婢女已經(jīng)靠在床角睡過去了，可床上之人卻不知所蹤。
屋內(nèi)有著明顯的香味，由淡漸濃，上官文若循香而去，不知不覺竟走到一處書架前。
這書架看著很是眼熟，不是因為其上的書，也不是因為樣式，而是因為書架中央極為明顯的一條褐色豎紋。裂紋自正中將書架劈開，將它分了不多不少兩大半。
若是自己的小草廬還在的話，那排書架應(yīng)該還能立在那兒許多年的。那個玄關(guān)，是她親手所做，做得極費力氣，可想法卻不是她的。而是爹爹的。自從在《俗物集》中知道爹爹曾設(shè)此機(jī)關(guān)，她沒來由得便想試。本打著多試幾次的，可無奈天生聰穎，一次就做成了。
那時她才十歲出頭，一個人背著長輩鼓搗著木材石料，倒也樂在其中。
誰知道一年的心血竟然被常冉一把火就燒干了。
上官文若不想再想下去。反正清音觀已經(jīng)讓她徹底斷了念想，從今往后，她也不會回去了。
想罷，她將一口氣嘆在心里，伸手摸著書架，像往常一樣，順著紋理自兩側(cè)輕輕拉開。吱扭扭地幾聲，面前便顯出一條道來。
順著暗道中的地階緩緩走下去，視野由暗漸明。彎彎曲曲的地地道有意朝南去了，而丁少爺臥房的對側(cè)，正是書房。
上官文若這下明白過來，原來書房的入口就開在丁詠山房中。
一條地道走到了頭，出口處自背面看還是書架的樣子。上官文若將書架拉開一條小縫，將眼睛自縫中擠了過去，于熹微燈光中望見一人背影。
那人身形壯碩，身著黑衣，略顯肅穆。
他躲在一眾書卷中，席地而坐。面前放了只銅盆，盆中點了火。盆前立了香爐，爐上敬香。再朝前的地方應(yīng)該就是牌位了，只可惜那牌位被擋住了，上官文若并看不清。
那人的身側(cè)立了一只筐，筐內(nèi)有幾只梨冒出頭來。只見他粗暴地拽住梨把，將它們一只只乖乖拎出來，再擺到供臺上，熱情地道：“這是祖母特意留的冬果梨。她說小姑喜歡。我這想著，小姑喜歡，你肯定也喜歡，來，嘗嘗！”
這聲音很是熟悉，渾厚爽朗，倒有幾分像丁詠山。上官文若屏息凝神，全神貫注朝房內(nèi)望去。
丁詠山單手托著一只梨，舉了半晌，見沒人吃，又默默放回盤中?；蛘咚皇菫榱舜_認(rèn)那人吃下了，所以才故意將手在空中停了許久。
筐中的梨拿完了，又拿出一紅木盒子的糕點來，又說：“覺得梨子酸，再吃點這個。這個可是十合子的糕點，西市上的名店，那時小姑帶著我常去。本來想等你長大了就帶你去的，可惜……”
話斷了。
“不礙事，現(xiàn)在吃一樣的?！倍≡伾胶┬χ?，將紅木盒子打開，把棗花酥、蕓豆糕、冰晶果絲一樣樣擺出來，放到冬果梨旁邊的瓷盤里。
“丫頭，對不起啊?！倍≡伾讲恢帐巴暌磺校恢獮楹螘钥谥姓f出一句溫和似水的認(rèn)錯，又解釋道：“今年陛下登基，盟里一大堆的事全壓在我頭上了。我那段日子忙得焦頭爛額，把你生辰都忘了。來，今日哥哥給你補(bǔ)上。你還要什么，盡管說，哥哥給你買去?！?p> 丁詠山說罷故意等了片刻，似乎真的期待那牌位上的人能給他答復(fù)一般。
又自筐中拿出一小瓶酒，開了蓋子，酒香甘醇，似有些烈，其味已蓋過了香火味。丁詠山將酒打開，也放在供桌上。
丁詠山笑了一聲，又道：“丫頭你學(xué)會喝酒了沒？小姑說上官家的人沒有不會喝酒的。你今年十八了，不小了，也該會了。我先告訴你，這酒勁可不小，你得慢點喝。別像襄王殿下似的，一沾上酒就不要命了。小姑說這叫什么來著……”沉思片刻，一拍腦門，他又想起來了，“對！嗜酒如命?！鞭D(zhuǎn)而滿意地笑道，“看來我還不算笨。這么多年了，這些文縐縐的詞竟然還能記得?！?p> “丫頭，要是你們沒出事，小姑保準(zhǔn)得把你教成個女諸葛。小姑那么聰明，你肯定也聰明，學(xué)東西快。我這么笨的人小姑都能教，你自然也是能的?！闭f罷，哈哈笑起來，直到笑得有些累了，漸漸才覺得不切實際，也就不說了。
書房內(nèi)終于安靜下來。丁詠山將一只空筐放到遠(yuǎn)處，伸手將牌位抱下來，用沾了水的濕布前后左右轉(zhuǎn)著圈擦了又擦。
牌位轉(zhuǎn)至一側(cè)，上官文若終于將上面的字看清楚了。
其上寫著：
吾妹襄王之女上官文若之位。
上官文若霎時蒙了，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腳下不穩(wěn)。稍滑了半步，手撞在書架外側(cè)，發(fā)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