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朝貞敬二十三年三月十二日申時初刻,京城長安,鐘鳴街,承英館。
這是端朝建國的第一百八十五個年頭。無論外面多么混亂、驚恐、血腥,長安總保持著它的繁華,一如端朝剛建國的時候一樣。
天邊還有余暉,這里卻已經(jīng)人滿為患。
承英館與其他飯館、旅店不同,它不只是吃喝消遣的地方,更是整個璧國最大最奢華的拍賣場。在這里拍賣的寶貝,都獨(dú)一無二、價值連城,甚至連皇宮里都難得一見。所以,如果你不是三代以上的豪門貴族,都不好意思進(jìn)它的門。
二樓的雅間里,玉帶金冠的男人們和珠光寶氣的女人們都探出頭來,觀望著一樓正中闊大的展臺。
雖然門外已經(jīng)天色昏沉,但展臺周圍燈火通明,斑斕的光輝深深牽動著每個到訪者的目光。清新淡雅的百合香、柔軟潔凈的羊毛毯、雕著瑞獸奇珍的宮燈、繪著國色天香的屏風(fēng),無不透著一股銀子的氣息。
金小酒穿著一身墨色金邊長衫,圍了一條皂底飛云血玉腰帶,側(cè)坐在雅間的圍欄上,一條腿毫無形象地掛在圍欄的外面,囂張地、大聲地嗑著瓜子,還把瓜子皮隨便噴出去,讓它們從二樓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向一樓地面上。
面對不時拋過來的包含了亂七八糟的態(tài)度的眼神,金小酒恍若未覺,還肆無忌憚地?fù)u蕩著掛在外面的腿,讓自己黑得發(fā)亮的靴子時隱時現(xiàn)。
那些達(dá)官貴人們都在或隱晦或光明正大地猜測著金小酒的身份。
“小爺,”恭敬地站在一邊、手捧著一個并不起眼的硯臺的游騁懷說,“屬下多句嘴,咱們出門的時候,王爺再三叮囑,不可行事張揚(yáng)。您為了區(qū)區(qū)一個舊硯臺,就花了一百兩銀子,是不是……”
游騁懷把剩下的話生生憋了回去,因為金小酒瞥了他一眼,這讓他差點沒端穩(wěn)手里的硯臺。
等了一會兒,金小酒快失了耐性,下一件拍賣品、也是她最期盼的拍賣品還是沒能送出來。這要是放到軍營里,她早拿鞭子抽人了。
金小酒是靖邊王金豪的女兒。但身為郡主,卻從來沒有人叫她郡主,因為喊不出口。
她自小在軍營長大,七歲就上了戰(zhàn)場,九歲就跟著她哥金觴去戈壁灘清掃悍匪,十二歲臨危受命,獨(dú)自跋涉百里去云安城搬救兵,并指揮援軍一萬人解了常陽州之圍,殺退了北狄兩萬野戰(zhàn)軍,救了她父王和她哥哥。十五歲那年,她有了自己獨(dú)立的軍隊,名叫野狼軍。僅容納了兩千人的野狼軍在建軍之初就敢和北狄野戰(zhàn)軍正面對抗,取了北狄上將博爾準(zhǔn)池的腦袋。
她和長兩歲的哥哥金觴并稱“靖邊雙璧”,名聲一度高過他們的父王金豪。
也正因為如此,金小酒從來不被稱為郡主,而是因了她的“車騎將軍”的官職,被世人尊稱“金車騎”或“金小爺”。
再過十天就是陛下的五十壽誕,當(dāng)然是要大肆操辦的。金豪在陛下還是趙王的時候,就跟陛下拜了把子,這次當(dāng)然在受邀之列。
金豪是朝廷中少有的一位異姓王,鎮(zhèn)守北疆三十多年。雖然只是郡王爵位,但他卓絕的功勛放在那里,是不允許任何人輕視的。
既然不是京城中的閨閣女子,金小酒自然也沒有淑女氣質(zhì),只剩下草原和大漠上縱橫的野性。這么說吧,她若是脾氣上來,就是她父王也是扛不住的。
她父王有一把二十多年不離身的寶刀,不知砍了多少人的腦袋,但刀刃上只有一個豁口,是她去年冬天跟她父王對拼時留下的。
這是她第二次來長安,第一次來的時候,她還不到四歲。那時候陛下的第一位皇后薨逝,舉國同悲。金小酒就趁著吊唁機(jī)會,見識了一下京城的繁華。
這次來承英館,她是有目的的,她要把一幅叫做《春曉起妝圖》的畫買走。
一副畫軸被簇?fù)碇埩松蟻?,掛在展臺上。金小酒瞇著眼仔細(xì)瞧了瞧,唔,確實是《春曉起妝圖》。
《春曉起妝圖》最先奪人眼球的是一戶半掩的小窗,窗戶雕刻的很是精美,依稀能辨認(rèn)出花鳥魚蟲的圖案。窗前坐著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正在對鏡梳妝。這位美人皮膚白皙自然,像新剝開的鮮荔枝,眉如遠(yuǎn)山,目若秋波,款款有情。對著這幅畫,你仿佛真的能看到美人在顧影自憐,或許你喚她一聲,她就能跟你傾訴昨晚的好夢。也許因為這個,小窗外伸進(jìn)去一枝紅杏,送進(jìn)去三分春意、七分靈氣。
圖畫空白處有一行小字,寫的是蘇東坡悼念亡妻的詞:“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甭淇钍恰傲帜t”,有印章為證。
“墨遲”是林延文的字。
若說林延文是誰,在端朝,但凡識文斷字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才華冠絕天下的可憐人。
林延文的文章是一絕,無論是寄情山水的《山中雜記》還是針砭時弊的《美芹十二策》,無論是樂府詩還是花間詞,都是街頭巷尾傳誦的名篇;他的書法為一冠,草書、行書、隸書、楷書,都自成一派,受人追捧;他的畫作也令人贊嘆,皇宮里保存的《江夜獨(dú)舟》《巫峽踏歌圖》《暮野吟笑圖》都是他的手筆。他還涉獵兵法謀略、農(nóng)業(yè)水利、醫(yī)學(xué)草藥等,且都不是淺嘗輒止,非有一番作為才好。
但就是這樣一個不世出的奇才,在科舉中屢試不第,勉強(qiáng)做了個小官,又因為朝廷小人排擠、上級官員懷疑,被迫四處漂泊。四十歲時獨(dú)子夭折,四十一歲時妻子病逝。他之后茍延殘喘,貧病交加,不得已以賣畫為生。
他四十五歲那年,正值亡妻忌日,夢見亡妻在故居梳妝打扮,夢醒之后鋪紙作畫。
畫終——
人亡……
如果你仔細(xì)看這幅畫的落款,還能依稀發(fā)現(xiàn)斑駁的黑紅色的血點,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痕跡了,也因了這血痕,這幅畫還被稱為《泣血圖》。
今天,林延文已經(jīng)故去十年了。金小酒要把他的封筆之作和四散的東西買下來,然后燒掉,權(quán)當(dāng)紀(jì)念。
酒澀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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