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亦剛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星期。
這是他第二次因為腦出血住進這家醫(yī)院的神經(jīng)內(nèi)科,上一次是四年前溫暖的奶奶去世以后。
也是左腦后顳葉出血,應(yīng)該比這次稍微嚴(yán)重一些,出血量更大。
但是當(dāng)時醫(yī)生也建議保守治療靠藥物幫助他自己吸收,沒有手術(shù)。
在此之前,溫亦剛和他的弟弟們輪流到家里去照顧年邁的父親。
周一至周五由他的二弟和三弟每周輪換,周末則由小弟弟溫亦真照顧。
溫亦真住在父母家的同一棟樓的隔壁單元,從結(jié)婚生子后一直和父母共同生活,在溫亦剛和二弟溫亦強三弟溫亦明沒有退休前,他們給父母請了保姆,溫亦真管理安排,后來他們?nèi)值荜懤m(xù)退休,就開始輪流照顧了。
那次溫亦剛的生病讓兄弟們警覺,他們又和父親商量再請了一個保姆照顧日常起居,溫亦真照看。
直到去年春節(jié)在母親去世兩年后,父親也走了。
父親病重到去世的事情都是由溫亦真和二哥三哥處理的,基本沒有驚動已經(jīng)有過腦出血的溫亦剛。
第一次腦出血出院時,醫(yī)生說他吸收得很好,他的身體底子還是不錯的,其他臟器也比較健康,但他的腦中的部分毛細(xì)血管已經(jīng)硬化,不能修復(fù)只能延緩,盡量控制繼續(xù)硬化的速度和面積。
康復(fù)起初他的行動稍有遲緩,幾個月以后癥狀有所好轉(zhuǎn),但有時情緒不好,容易急躁,只愿意談?wù)撟约焊信d趣的話題,比如歷史,古詩詞,他還會經(jīng)常抱怨林小萍不懂這些也不愛學(xué)習(xí),和她說話無趣。
林小萍也覺得溫亦剛整天和她說些她不想聽的事情,讓她倍感壓力。
所以她應(yīng)付不來的時候就讓溫亦剛?cè)フ覝嘏蜏仂?,溫亦剛也樂于如此,他喜歡和溫暖說些文史,也會回憶他年輕時的事情。
還有溫暖小時候,他夸贊她從小就有語言天賦,記憶力也極好。三歲就會背百首古詩,字也寫得好。
于是他想起自己練的是趙體,溫暖卻喜歡顏體,十歲臨《多寶塔碑》打下了寫字的基礎(chǔ)。
他就想到了字帖,讓溫暖給他幾本,還有筆墨紙硯,他說他現(xiàn)在的家里早就沒有這些了。
后來他回家要練字,林小萍找了一張書桌放在了臥室外面的陽臺上,倆人才算相安無事。
但其實他也不能寫字了,筆畫歪歪扭扭,根本沒有字體了。
即使溫煦把每張元書紙都折疊或畫上格子,他的字也不再規(guī)整。而且有時他還會把墨汁弄灑,林小萍整日大呼小叫,溫暖又準(zhǔn)備了鋼筆字帖勸他用硬筆。
后來他寫了一張硬筆書法來給溫暖看,是蘇軾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字跡凌亂橫不平豎不直,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他往日的筆力,他的字曾經(jīng)寫得那么漂亮。
而這一張應(yīng)該就是他最后的作品了,后來他沒有再寫過。兩年前寫下這張的時候是冬天,溫暖媽媽的祭日前。
溫暖和溫煦看到那張字悄悄紅了一下眼睛……
她們和父親之間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談過媽媽的話題了。
溫亦剛也只和溫暖姐妹一起去過兩次亡妻的墓地,第一次是安葬的時候,第二次是逝世周年,但那時他已經(jīng)和林小萍再婚了。
后來他們父女三人再沒有一起去過,溫暖和溫煦每年清明和祭日去兩次,從未間斷。
起初溫亦剛還在這樣的日子過問她們是否去了,后來連問也不問了。
媽媽的祭日和林小萍的生日都在十一月,只差幾天。溫亦剛幾乎每年都記得提醒溫暖溫煦給林小萍準(zhǔn)備生日禮物,但不會提起祭日去陵園的事情。
每年這時溫煦都因此而感到落寞,開始是傷心難過,后來便只有一絲陰郁的寒冷了。
夜里,溫煦的身體束縛著紫色的睡袋蜷縮在陪床專用的行軍床上。
緊鄰著的病床上,溫亦剛發(fā)出忽高忽低的鼾聲。
她捧著一本雜志,夾在書頁上的迷你閱讀燈照射著一束集中的光亮。
她看著雜志的畫頁,心里卻在起伏著紛雜的種種,好像在某個瞬間她的眼前也浮現(xiàn)了父親最后寫的那張字……
早晨,醫(yī)生查房完畢,溫亦剛吃過早飯,林小萍就來了。
溫煦和她交接一下每天的醫(yī)囑后離開,回到家和遛完FRIDAY的溫暖一起吃早餐,然后睡一會兒,午飯再起來,溫暖兩點之前到醫(yī)院接班,林小萍回家,晚上九點溫煦再去把溫暖換回來。
就這樣日夜交替著過了十多天。
疲憊,焦灼,對于溫暖不單單是醫(yī)院生病的父親,怨聲載道的繼母,夜班辛苦的妹妹,還有鄭子超。
他們的作息錯落著,有時晚上十點左右她回到家,鄭子超還沒有回來,第二天早晨她醒來,看見鄭子超熟睡中還微微皺著的眉頭。
她都不再想叫醒他,也許是不忍,也許是不屑。
鄭子超偶爾在家里吃午飯,飯后開車送溫暖去醫(yī)院。
路上溫暖又接到許夢芬打來的電話,溫暖緊握著手機,聽筒里是許夢芬的喋喋不休。
溫暖盯著鄭子超讓他停車,問他如何解決這些問題,這是他在外的生意,為何蔓延到自己。
鄭子超重重地捶打著方向盤,然后看著溫暖說:“對不起?!?p> 溫暖抑制不住心里澎湃的惱火,提高了聲音:“問題總要解決,只有解決。我跟你在一起,是為了讓你對得起,不是對不起?!?p> 她轟地拉開車門,寒風(fēng)刺骨,她望著外面說:“晚上早點回來,我們好好談?wù)劙?。?p> 溫暖堅信所有的一起都是可以談清楚的,至少她和鄭子超可以談清楚,那么鄭子超按照清楚的方法去做,無論人或事都會有清楚的結(jié)果的,無論這個結(jié)果是否每個人都喜歡。
但是后來事態(tài)的繼續(xù)發(fā)展背離了她的堅信,顛覆了她的堅信。
溫亦剛出院了,溫煦和曉天陪林小萍去接的,鄭子超有事趕不回來,臧偉也忙,整個住院期間他都沒到醫(yī)院去。
溫煦沒讓溫暖去,理由是出租車?yán)镒幌履敲炊嗳肆诉€有東西,曉天是壯勞力他們倆個完全可以搞定。
溫暖聽從了溫煦的安排,在溫亦剛的事情上溫暖重視和尊重溫煦的意見,這跟她們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
溫暖學(xué)齡前在姥姥家,一兩個星期和父母見一回面,上學(xué)后直到結(jié)婚她都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陪她一起長大的是僅比她年長11歲的小叔溫亦真。
那時她也只有周末才回父母家,對于爸媽來說,她幾乎是個客。
所以她不像從未離開身邊的溫煦,與父母有那么多的生活細(xì)節(jié),她也知道原生家庭對于溫煦的意義,她確信溫煦在處理這些事情上總是周全而有據(jù)的。
因此她沒去,也因此她沒有拒絕吳家梁的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