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炭氣
時辰剛過五更,天色蒙蒙亮。
一陣尿意將老蔡從美夢中叫醒。他迷迷糊糊的掀開被子,披上破棉襖,套上破棉褲,腰帶也沒系,雙手提著棉褲,趿著鞋,晃晃悠悠的推開門,走了出去。
轉(zhuǎn)過墻角,一排茅草房里拴著幾匹劣馬。濃烈的馬糞味隨著干冷的冬風(fēng),吹向老蔡。
“阿嚏”依舊迷糊的老蔡,被冷風(fēng)一吹,徹底醒了過來。他扯了扯身上的破棉襖,站在水槽前,掏出褲襠里的家伙,開始放水。
老蔡響亮的噴嚏聲,將一個睡在馬棚中的大漢驚醒。這漢子掀開薄薄的棉被,伸頭朝馬棚外看去。
“我說馬大,該起了!”正在撒尿的老蔡,瞅著用手支著身子,正伸頭看著他的馬大說道。
“我等下起……”被吵醒的馬大,隨口應(yīng)了一聲,翻個身,扯著棉被,又睡了過去。
“懶驢!”放完水的老蔡低罵了一聲,提著棉褲,轉(zhuǎn)過身,向屋里走去。
“天都亮了還點著燈?”老蔡剛要進(jìn)屋,瞥見隔壁劉老疤的屋里有一縷燈光,從窗戶透出。
“劉老疤發(fā)什么財了,這么糟踐東西?”老蔡抬頭瞅了瞅,正慢慢從深藍(lán)色變成淺白色的天空,嘀嘀咕咕的說道。
也不能怪老蔡多疑。在章家集這個小鎮(zhèn)上,老實巴交的劉老疤,不是個有錢的主兒。四十多歲,帶個孩子,也沒個婆娘。開了個棺材鋪,手藝是不錯,但為人木訥,不善言辭。就知道埋頭做活,一年到頭也掙不下幾個錢。還有他那個兒子,十五六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jì),吃得又多。
不過,這劉老疤倒是疼自己的兒子。老蔡好幾次有意讓劉老疤的兒子,入了籍,在自己這兒做個鋪兵,領(lǐng)一份餉銀。劉老疤幾次也沒答應(yīng),怕自己兒子當(dāng)了大頭兵,哪天一紙調(diào)令上了戰(zhàn)場,回不回得來就不好說了。
“狗屁上戰(zhàn)場!龜兒子上戰(zhàn)場!別看咱這兒是邊地,打仗輪不到咱兒!”老蔡總是信誓旦旦向劉老疤保證。但無論怎么說,劉老疤也沒松過口。
當(dāng)然,老蔡也沒強(qiáng)求。畢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老蔡也是看劉老疤的兒子,長的結(jié)實,干活勤快,像他爹劉老疤,不惹事,好管教。
“真該招個伙計嘍!”老蔡系上腰帶,一邊穿鞋子,一邊感嘆道。
確實,一個急遞鋪,一名鋪長,配五名鋪兵。現(xiàn)在就老蔡和他婆娘,還有馬大三人。雖然他能吃三分空餉,算他婆娘那份,是四份。但鋪子里的活兒,就他們?nèi)烁?,還真有點忙不過來。
急遞鋪,專司傳遞朝廷書信。并不承擔(dān)運送物資和接待過往官員的任務(wù)。章家集的急遞鋪,也就是老蔡的急遞鋪,是西北邊疆上最后一個急遞鋪了。再往北,就是朝廷與西夏的邊境線了。
邊境線上駐守著一營兵丁。其實老蔡也就是為這營邊軍的來往信使提供馬匹和飲食。說起來也沒啥忙的,畢竟邊境承平日久。就算朝廷與西夏再起狼煙,黨項蠻子也不會從這里進(jìn)攻。因為茫茫戈壁是最好也是最無情的天塹。
“馬大,還沒起?”老蔡將漱口水吐掉,朝著馬棚喊道。
“吱吱呀……”缺了一條腿,用石頭墊著的破床,發(fā)出一陣響動,而床上的馬大卻沒有動靜。
“懶驢,睡一輩子馬棚的命!”老蔡罵了一聲,沒有繼續(xù)催促馬大,因為他知道,等下自己婆娘將早飯做好,馬大聞著飯香,人就到廚房了。
“怎么還點著燈?”老蔡疑惑的看著劉老疤家的窗戶嘀咕道。這會兒天已大亮,老蔡系上腰帶,穿上鞋子再次出門的時候,都能看清楚墻角的蜘蛛網(wǎng)了。
“一樣的的磚瓦房,劉老疤屋里還點著燈,難道是他家客哥看了一夜的書?也沒聽說劉老疤讓他兒子考功名???”老蔡心里雜七雜八的想著。
“劉老疤,天大亮了,你點著燈看春宮呢?”老蔡隔著一米多高的院墻,向劉老疤家里喊道。
“啥春宮?在哪兒呢?讓我也看看!”馬大的聲音從老蔡身后傳來。
“看個屁!喂馬,劈柴去。”老蔡轉(zhuǎn)過身,一巴掌拍在馬大的頭上。
“還沒吃飯呢,就讓干活!”馬大小聲頂了一句,扭頭朝廚房走去,邊走邊喊道:“嬸子,咱早上吃啥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老蔡看著馬大的背影,嘟嚕了兩句。轉(zhuǎn)過身,看著隔壁依舊寂靜的院子,在心底疑惑道:“該起來了啊,劉老疤可不是馬大那樣的懶漢!”
“劉老疤,你起了沒?太陽照屁股嘍,你還點著燈,你家蠟燭不要錢喲!”老蔡又喊著兩句,遠(yuǎn)處幾家街坊都讓他吵醒了??蓜⒗习毯退麅鹤訁s沒有絲毫聲響。
“不是沒在家吧,昨晚睡前還聽到他家客哥說話呢。不是遭了賊吧?哎呦,我得去看看。”老蔡想到這里,伸手抄起馬棚邊上鏟馬糞用的鐵叉,急忙出門向隔壁走去。
劉氏棺材鋪,前面是一間臨街鋪面。還算寬敞的屋里,放著一口半成品的棺材和各種做活用的工具。后面兩間小屋,一間住人,一間廚房,中間空出一個小院,小院角落里用爛草席圍了一個茅廁。
老蔡提著鋼叉,來到鋪面門口。伸出手,剛要敲,突然發(fā)現(xiàn)門沒鎖,是虛掩著的?!肮皇窃饬速\了?!崩喜绦闹幸痪o,伸出鋼叉慢慢頂開門,探出身子看向里面。
“劉老疤!”老蔡喊出一聲,沒人應(yīng)。
“我進(jìn)來了啊!”老蔡緊了緊手中鋼叉,冰冷厚重的鐵器給了他不少勇氣。他慢慢走了進(jìn)來,仔細(xì)的看了看四方角落,向棺材里面也瞅了一眼,什么都沒有。
“劉老疤,客哥兒,有人在家嗎?”老蔡穿過前廳,來到小院中,對著依然透出燭光的小屋喊道。
“劉老疤沒在家?”一墻之隔的急遞鋪,馬大端著碗,看著緊握鋼叉的老蔡問道。
“吃,就知道吃。劉老疤也是你叫的?碗放下,過來?!崩喜瘫获R大的聲音嚇了一跳,沒好氣的對他說到。
“哦,好,我這就過去?!瘪R大把碗放在院墻上。后退兩步,縱身一跳,上了院墻,然后又跳了下去,人就到了老蔡旁邊。但一只鞋子,還掛在墻頭。
“真笨,長那么高,那么壯,除了吃得多,屁用沒有?!痹诶喜痰牧R聲中,馬大縮了縮脖子,轉(zhuǎn)身把鞋拿了下了,套在腳上。
老蔡從自家老爺子手中接任鋪長,也有快二十年了。雖然是當(dāng)兵吃皇糧的,但他命好,二十年來沒上過戰(zhàn)場,也沒遭過賊。頭一遭遇到這事兒,心中還是有點慌張。
馬大,人如其名,人高馬大,有一膀子力氣。雖然好吃懶做,笨手笨腳,但這身高體格,還是給了老蔡不少信心。
“你跟我在后面。不要說話?!崩喜桃话褜⑦€不知道緣由的馬大拉在身后,叮囑他道。“呃……”馬大將想問的話,咽到肚子里,順從的跟著老蔡。
老蔡手握鋼叉,緩緩的來到門口?!班亍币荒_踹開了屋門,噔噔噔幾步闖了進(jìn)去。身后馬大也跟了進(jìn)來。
“咳咳咳”屋內(nèi)氣味嗆人,老蔡咳了幾聲。抬眼看到,劉老疤躺在一張大床上,他兒子客哥躺在小床上,兩人都還在沉睡,屋中放著一個火盆,盆內(nèi)的木炭已經(jīng)燃盡。
沒看到其他人,老蔡放松的下了。他走到劉老疤床前說道:“劉老疤,都什么時辰了,還睡呢?”沒人回答,床上的劉老疤,一動不動。老蔡心中一驚,伸手推了推劉老疤,還是沒反應(yīng)。
“不是中了炭氣吧?”老蔡扭頭看了看火盆。
“快,開窗?!?p> “唉,好?!瘪R大見此情形,也是手舉無措,聽到老蔡吩咐,連忙去開窗。
“把人抱出去!”老蔡掀開被子,抓住劉老疤的雙臂,扭身將劉老疤背在背上。馬大開完窗,趕緊過來幫忙。
“你去背客哥??烊??!崩喜屉p手抓住劉老疤的胳膊,一甩身子,將他背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屋外走去。
老蔡個子瘦小,整日喂馬駕車,干的都是粗話,剛過四十歲,外表看著像五十多歲。但身子骨一直很硬朗。
他背著劉老疤絲毫不覺沉重,三兩步來到屋外,將劉老疤放在地上。這時,馬大也將劉客抱了出來,放在劉老疤身旁。
“咋辦?現(xiàn)在咋辦?”馬大看著依舊昏迷的兩人,顫聲問道。
“叫人,叫人!”老蔡急促的回答道。
“叫誰?劉叔和客哥這是怎么了???都不能動了?”馬大急的都快哭了。
“去,叫章夫子,叫章夫子,就說中了炭氣??烊?!”
“好,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