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荒村

　　韓松夢中感覺冷風(fēng)陣陣，總是透過茅屋的縫隙刮在自己身上。到了后半夜，風(fēng)好像停住了，四下里變得平靜一些。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裹著斗篷，天光從墻面的枝椏間投射進來，已經(jīng)是早晨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火堆只剩余燼，傅易不見了。

　　她心里悚然一驚，一骨碌爬起來，鉆出草棚?；囊吧蠞M目蕭條，長草上板結(jié)著一層層冷霜，她幾步跑到棚屋旁昨日傅易拴馬的地方，發(fā)現(xiàn)樹枝被草草移開了，馬也不見了，只留下一些凌亂的印痕。

　　她呆立了一會兒，慢慢往回走。路上尚有馬蹄足跡，通向遠處林地。她心中思緒混亂，一時想道：若現(xiàn)在追趕，或許還能追上。一時又想：別人若不想帶上我，即便追了又能如何。過了一轉(zhuǎn)念，又懊惱地想：難道你自己的性命，不值得追一追、試一試嗎？

　　她鉆回棚屋中，看到傅易給她的斗篷跌在地上，是厚重的一疊。她心情復(fù)雜地看了一刻，俯身要撿起來，竟沒拉動。原來斗篷一角被什么壓著，她拽了一下，布料里黑沉沉地跌出一塊東西，發(fā)出咯噔一聲悶響，是柄帶鞘的短劍。

　　雖說是短劍，也比她小臂還長。韓松抓住劍鞘，用力拉開，跳出一截明亮的劍刃，在陰暗的棚屋里宛如一道白光。

　　她雙手捧著短劍，心里更加茫然。這時候只聽棚外索索細(xì)響，是腳步的聲音：有人走來了。

　　韓松抬頭一瞥，只看到一道黑影，等她反應(yīng)過來肯定不是傅易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人掀開門口的草簾，敏捷地彎腰鉆進了棚屋里。但仿佛未料到屋中有人，身形一頓，停在門邊。

　　兩人面面相覷。韓松發(fā)現(xiàn)那黑影原來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男孩，身材瘦削，臉上十分臟污，穿著看不出顏色的短衫，只有雙眼黑白分明，十分明亮。

　　他手里拿著一個碎裂的瓦盆，里面有幾個青黑相間的菜團。

　　一陣沉默。那少年忽然開口說話，他語氣急促地說了一串，韓松沒聽明白，只看到他目光不時看向那樹靈的刻像。

　　她看對方并沒有惡意，想起傅易說的樹靈野祠的事情，頓時心生愧疚。讓到一邊，指著那空瓦盆說道：“對不住，我把你放的貢品吃了?！?p>　　她說完了，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懂。忽地見那少年把瓦盆一放，雙膝跪下，向她咚咚叩了兩個頭。

　　韓松嚇了一跳，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少年又躥起來，一把奪過她手里的短劍，鉆出棚屋，往外面跑去。

　　韓松叫道：“等等！”

　　她眼看對方閃進長草間一條隱約的小道，飛快地跑遠，猶豫了一瞬，拔腿向他追去。她到底是個孩子的體力，沒跑多遠就上氣不接下氣，前面也不見了人影。她往回看看，發(fā)現(xiàn)棚屋也不見了，想到這四下里可能再也看不到人煙，還是咬牙往那條路上繼續(xù)走去。

　　又跑了一陣，忽然看見了房屋的影子。再走近一點，看見一條河流從荒草間蜿蜒而過，那些房屋都是沿河而建的。

　　韓松走到河邊，河面上結(jié)著一層薄冰，冰面上倒映著晦暗的天光，冰面下有許多相狀怪異的黑影。她頓時后退了一步，只怕要看到一些怪異的死尸，然而定睛看時，卻發(fā)現(xiàn)是許多做工簡陋的家具，大的有臥榻幾案，小的有瓦罐盆缽，互相用繩索捆在一起，沉在河床上。裂開的柜櫥旁散落著鍋碗，滿是銹跡的銅壺上包纏著茅草和漁網(wǎng)，在薄冰下的黑水里飄搖著。

　　韓松不明就里，仍感到一陣寒意。她沿河走過村莊，兩岸屋宇四散，大概有數(shù)十戶人家。她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里根本沒有人。所有房屋的門窗都用土石堵住，縫隙長滿荒草，有些門框中卡著巨大的深色木頭柜子，堵住入口。那些柜子上大下小，形制很怪異，韓松看了一會兒，猛然反應(yīng)過來：那些都是棺材。

　　一只大鳥撲啦啦地從一座半塌的屋頂縫隙中飛起來，在這寂靜的街巷中激起陣陣回聲，把韓松嚇了一跳。那只鳥落在滿是枯藤的屋梁上，啼叫了一聲，原來是一只長出了尾羽的公雞。

　　她模糊地明白過來，這村子里的居民大概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提前逃走了。所以用木石堵住門窗，以示屋中無人，又把帶不走的家具都扔進水下，只盼能躲過劫掠或火焚。她望回那些在河底搖擺的粗糙家具，正看見一個瓦罐中游出一群細(xì)小的溪魚。她默默地在河邊站了片刻，一回頭，卻看見之前見到的少年正站在她面前。他手里已經(jīng)沒有了短劍，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韓松見到他，松了一口氣。少年卻臉色不虞，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語氣忿忿，聽起來是罵人的話。

　　韓松料想他是這村子里的遺民，心里很覺惻然，說道：“你要那把劍，就給你好啦?！?p>　　又道：“我拿著它也做不了什么?！?p>　　少年搖搖頭，往前走去，快步走了不遠，又回頭看韓松。韓松小跑起來跟上，見他出了村子，往前方的樹林走去。她踟躕片刻，還是跟上了。

　　林中樹木逐漸茂密，地勢起伏，形成不少丘洼。男孩低伏著身體，敏捷地從枝葉間穿過。韓松看見枝葉綽約間有不少鑿開的巖穴，其中一些洞中架著篝火，散落著簡易的炊具。她于是隱約明白了：不少村民雖然離家，卻沒有走遠，而是躲在附近觀察，只盼兵亂過了，就可以回家去。

　　再走出一段，少年蹲下身體等在巖穴邊，似乎在觀察前方密林里的情況。韓松被他的神態(tài)感染，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身后，一低頭時，卻正看見枯葉間一只青紫色的赤腳。

　　韓松此時也見過了不少死人，還算鎮(zhèn)定。再認(rèn)真看去，幾具尸體躺在樹叢中，都身體瘦弱，滿身流血。有老有少，還有女性，形狀慘不忍睹。她抬頭看那少年，見他面色緊繃，目不斜視，又起身往前走去，于是也慢慢跟上。一路上連續(xù)看見了七八具尸體，看樣子都是被利刃所殺，有些肢體殘破，似乎已經(jīng)被走獸吞噬。有些則似乎剛遇害不久，血液滲透，把石礫染成紫紅色。

　　越往樹林深處走，那少年就越發(fā)謹(jǐn)慎，每走一步都側(cè)耳傾聽。走過一處滿是枯藤的巖壁之前，他突然伸手按了一下，把那些枯藤揭開一塊，鉆了進去。

　　那洞口還沒有韓松高，韓松探身進去，一抬頭，乍見黑洞洞的隧道里閃著許多幽幽的亮光。過了一會兒，雙眼適應(yīng)了黑暗，才看出是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不是孩童就是老朽。老老少少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俱都面黃肌瘦，一聲不吭。

　　她開口說道：“你們——”那少年一伸手，差點按在她臉上。她反應(yīng)過來，自己捂住嘴，閉口不言。一時間萬籟俱寂，只有隱約的天光從洞口偽裝的藤蔓間穿透進來。

　　過了片刻，韓松隱約聽見洞外傳來交談的聲音。她湊到洞口邊望去，看見一些穿著黃衣的人，都披著草甲，幾人肩上扛著長刀，木柄上系著青色布帶。他們互相大聲說笑，在樹叢間走過，用長刀在地上胡亂劈砍，仿佛在搜尋什么。

　　那少年半蹲在她身邊，緊盯著那幾個士兵，面色凝重，雙眼一眨不眨，忽然雙手一動，從衣衫里取出什么東西。韓松一眼看出正是那柄被他搶去的短劍，大吃一驚，她一把拉住他，小聲說道：“你是要去報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