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心里裝著事情,回到房間便難以平靜入睡。
此時的武夫還是頗受世人尊崇的職業(yè),地位遠沒有數(shù)十年后那么不堪。何況在這年頭真正想能保障點什么,不論是權(quán)勢還是富貴,都需要依靠最簡單的武力手段。
不久前剛被契丹人抓住的皇帝石重貴已經(jīng)給郭信上了極重要的一課,那即是無論何時都要把自家性命把握在自己的手里。饒那晉軍統(tǒng)帥杜重威是石重貴的親姑父,又深受皇家恩寵手握重兵,可真到了那一步,不還是臨陣投靠契丹人為自己謀更大的富貴去了?
接著郭信又想起在東城看到的那些流離失所的難民,如今這樣的世道里并沒有衙門去管他們的死活。比起朝不保夕的田舍漢,武夫在當(dāng)前無疑是更安全的職業(yè)。固然上陣廝殺非常兇險,可若能活下來就是大把的富貴加身——況且死的一般都是底層士卒。
郭信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半宿才算是勉強閉上了眼。但他感覺自己還沒睡足,就又被屋外的叫嚷聲吵醒了過來。
“意哥兒!意哥兒!”
郭信嘀咕一聲,還是起身收拾穿戴。
一出臥房,郭信便不滿道:“這才什么時候,再擾我清夢,可不帶你做我親兵?!?p> 郭樸眼睛瞪得老大,拿手指著天:“這可都巳時了………”
見郭信面色不善,又連忙賠笑:“知道意哥兒瞌睡多,這不是有事嘛?!?p> 郭信抬頭一看,日頭確實已經(jīng)升了一半,便問道:“什么事這么急?”
“兩件事,一件好的一件壞的,意哥兒想先聽哪個?”
郭信心想自己能有什么壞事?總不至于昨天打了李業(yè),今天劉知遠就為這事來找自己麻煩罷?于是郭信一邊穿衣一邊催道:“先說壞的?!?p> “這事也說不上壞,就是坊間傳言郭家二郎昨日在春樂坊為一坊中女子,竟和北平王的小郎舅爭風(fēng)吃醋,大打了三百回合……意哥兒也太不夠意思,今早坊間那些廝問我時,我還摸不著頭腦。感情意哥兒昨個從春樂坊出來臉色不好,是因為鬧出了這事?”
郭信一臉無語,謠言實在不可信。天地良心,自己那一腳頂多算是半個回合,若真讓他來三百回合,估計可以把李業(yè)當(dāng)場打死。
郭信轉(zhuǎn)轉(zhuǎn)臂膀,舒緩起睡得不踏實而有些僵硬的筋骨,嘴上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p> “意哥兒這話說的妙,如今意哥兒確實當(dāng)?shù)蒙鲜窃厶娘L(fēng)云人物。”
郭信手上的動作一頓:“這事都滿城皆知了?”
郭樸搖搖頭,又點點頭:“估計差不離了……聽說東橋還有人準(zhǔn)備編個唱本,名字就叫二郎爭美?!?p> 這下連郭信也聽樂了,笑罵道:“他娘的,別叫人把我當(dāng)成什么浪蕩子才好。說回來……好事是什么?”
郭樸一拍腦袋焦急地道:“還是該先說好事的,契丹使者已經(jīng)到城外了!這會正要進城,我急著來找意哥兒就是趕快去瞧瞧熱鬧?!?p> “這叫什么好事?!惫抛焐险f著,心里卻泛起強烈的興趣。河?xùn)|向來蕃漢雜居,但太原府內(nèi)仍以漢人和漢化的沙陀人為主,自己最近聽了許久關(guān)于契丹人的消息,細想起來印象里卻沒真正見過一個契丹人。
于是郭信一邊出門一邊連忙招呼郭樸:“還等什么,契丹人從哪個門進?”
“應(yīng)該是南邊的懷德門。”
懷德門遠在西城,郭信想了想便道:“去把我的馬牽上?!?p> 經(jīng)過一夜歡鬧,大街小巷間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淡去了不少?;蛟S是見慣了后世城市的繁華,太原府給郭信的印象向來就不怎么熱鬧,哪怕城中戶數(shù)冠絕大河以北,又是集聚河?xùn)|資財兵甲的巨鎮(zhèn),也仍不能避免地讓他時常感到清冷。不過太原府畢竟以武德而不以繁華聞名,他很早就聽說汴州開封府才是天下最繁華富庶之地。只是現(xiàn)在看來,等到契丹人糟蹋一通之后,不知道那東京開封府還能否維持繁華。
將要臨近懷德門,街上的人群也越發(fā)密集擁擠,畢竟石晉滅亡對天下的人來說都是一件比較重大的事,即使是普通的民眾也或主動或被迫關(guān)注著時局,這樣的情況下契丹人來使這件事就顯得格外重要,足以吸引人們伸長脖子看個仔細了。
兩列執(zhí)兵著甲的士卒正在道邊維持秩序,從城外到城門洞,再一直沿著街道延伸下去,估計還會一直延伸到王府的門前。圍觀的人群被甲士鮮明地分在兩側(cè),呼呼嚷嚷的樣子讓郭信想起了圍著茅坑等人排泄的蠅群。
郭信努力探頭試圖看清城門外的情景,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這一動作毫無意義,于是靜靜在馬上等著那不知什么模樣的契丹使者。
不知過了多久,頭上的太陽已經(jīng)幾乎升到了頭頂,好在不是炎炎夏日,不然日頭下?lián)頂D的人群肯定得曬昏去一半。
正當(dāng)郭信百無聊賴,前方城門入口處的人群突然呼叫起來,緊接著就是兩行騎著高頭大馬的騎士從門洞的陰影中穿行而入。
“契丹人來了!”“髡驢來了!”圍觀的人群來此的好奇心終于有了回應(yīng),四處都在叫嚷。
郭信也抬眼望去,只見那兩行騎士確實和他見過的河?xùn)|馬軍不同,不僅其身上的衣甲看上大相徑庭,面孔也明顯與漢人很不一樣,大多都是圓臉紅皮,眼睛也瞇著,目光冷淡地打量著圍觀百姓。
一行人中其中最吸引郭信目光的是幾個沒戴帽子的契丹騎者,幾人無一例外都是光頭,只有腦袋四周有幾綹編起的長發(fā)垂下,是北方一些胡人流行的髡發(fā)習(xí)俗。
又過了一會兒,跟在先行騎士身后的正主才算出現(xiàn)。幾個同樣髡發(fā),看樣子應(yīng)該是契丹文官的人和一眾前來接待的太原官員跟著行了過來。
郭信在里面認(rèn)出了馬軍都指揮使劉信和節(jié)度判官蘇逢吉的影子,倒是沒見到父親郭威。和蘇逢吉并排而行的是一個頭戴氈帽的契丹漢子,正被一行人簇?fù)碓谧钪醒?。郭信估計這人就是契丹正使,便多打量了一番,那契丹使者身形高大,比身旁的蘇逢吉高出整整一頭,兩綹編起的發(fā)辮從耳前兩側(cè)垂落下來,估計氈帽下也是光禿禿的腦殼。
引起郭信注意的還有那契丹使者手中持著的東西,似乎是一條長棍,卻并不觸地,而是扎著黃稠,像是什么珍奇物件被契丹使者提在胸前。
等使節(jié)隊伍漸漸走遠了,人群也湊夠熱鬧,重新鉆回進大街小巷之中。
只有郭樸牽著馬埋怨:“人也太多,什么都沒看見。”
郭信微微沉吟:“無妨,想見識契丹人,以后還有很多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