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齊就算隔著那道垂簾,那怒氣也無法遮掩住。終究是統(tǒng)治三千五百萬人口的大國之君,其自身所蘊含的威勢不可小覷。
將軍離席,自然覲見儀式也到此結(jié)束。但不論是在殿中的幕府重臣親藩大名,還是朝鮮通信使節(jié)團的成員們都知道,這事兒恐怕要糟。
問題絕對出在國書上!
但是洪景來之前再三確認過國書,德川家齊往前的五代將軍,六代家宣,七代家繼,八代吉宗,九代家重,十代家治,所需要避諱的一應(yīng)單字絕對都沒有出現(xiàn)在國書中。
而第一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的康字也絕對沒有出現(xiàn),禮曹的官員再汰爛,也不可能出這種低級錯誤。
東亞國家,封建體統(tǒng)最重視的就是這種包含在宗法關(guān)系制度中的東西,甚至寫錯了能上升到侮辱某國國體的程度。
“國書出了什么問題!”李書九走在前面,他文化水平稍差,但也通篇閱讀過國書,印象中沒有任何犯忌諱的地方。
為了不影響兩國感情,即使平時大家都叫倭寇什么的,甚至委奴什么的也不是沒有人叫,但到了國書上還是會萬分小心這類詞匯。
“應(yīng)當不會??!國書我出發(fā)時就反復(fù)確認過,無有錯誤?。 辈茉蚀笠粋€頭兩個大,他是貞純王大妃專門派來擔任文學(xué)之臣的副使,國書出問題的話,他絕對跑不了。
“大監(jiān),我和趙賢弟昨日捧呈之前也再三確認過,日本國王源氏歷數(shù)五代先君之諱字都一應(yīng)俱無!絕無錯漏!”
“是的,洪世兄與我反復(fù)誦讀過!”趙萬永也搭茬。
“不行不行,你們回到館舍,應(yīng)該能把國書全文默下來吧,立刻呈一份給我!”李書九有些心煩意亂,如果使日事務(wù)上出現(xiàn)事涉國體的問題,他就是貴為王叔也肯定要完蛋。
一行人各個心急如焚,就差跑回館舍了。也幸好趙萬永博聞強記,又和洪景來昨日反復(fù)閱讀過國書,如今揮筆立就。
李書九二話不說就拿了過來,通讀一遍,和他記憶中完全相同。隨后就遞給曹允大,也讓他確認是否和呈上去的國書一樣。
四個人反復(fù)一圈,就是這份!
可明明沒有犯忌諱??!
“錯在哪里呢?”李書九盯著座下三人。
“趙老弟你再確認一遍,有沒有默錯?!泵髦豢赡?,可洪景來還是讓趙萬永再確認一遍。
趙萬永雖然已經(jīng)百般確認,但如今毫無頭緒,只能拿起來,邊讀邊看。
“……錫光肇于六十六國……”
“等等!”洪景來靈光一閃。
“光為三代日本國王源家光之名諱!”正在反復(fù)背誦歷代幕府將軍的洪景來大聲道。
“三代將軍?何須避諱?”曹允大面色先是疑惑,又轉(zhuǎn)變?yōu)閲@息。
他說的不錯,不光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實際上祖宗避諱,也是五世為諱。歷朝歷代等傳到了第六任或者更后任的皇帝的時候,就會把除開第一任太X皇帝以后的先帝移出太廟,換到附屬的廟宇里。
普通家族,也是講究五服為郎,出服為黨。五代內(nèi)的親屬才算近枝親屬了,五服外的就算住一起實際上也只能算半個親戚了。
而此時的德川家齊都是第十一代將軍了,哪里需要避諱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的名諱。
洪景來沒有答話,而是取來紙筆,寫下“錫光肇于六十六國”這一句話。這句話如果用正確的寫法應(yīng)該是“賜光照于六十六國”!
純粹的吉利話,沒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就是稱頌?zāi)銈兊麓医y(tǒng)治日本很棒。
但是這年頭往往喜歡用通假字(或者是別的某種原因),硬是要寫作“錫光肇于六十六國”。這事情壞也就壞在這么幾個通假字身上。
“肇”這個字是開始的意思,也是一個美字,并不能說用錯。但把他加進整個句子,以光代表德川家光為前提,就是大大的不敬。
句子便可以理解為,上天賜下德川家光這位君主來開始統(tǒng)治日本六十六國。
這等于是直接否認了前兩代德川家康、德川秀忠擔任將軍的合法地位,且還真的就符合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
德川氏是豐臣氏的臣子,德川家康和德川秀忠在事實上都是豐臣秀吉的臣子,在豐臣家還存在的情況下,那這兩位就是臣,而非君!自然也非日本國王!
而巧合的是,德川秀忠之妻阿江為人有些妒忌,不喜歡德川秀忠尋花問柳,對于德川秀忠管得很嚴。偏偏這位一連四胎全部都是女兒,一個兒子也生不出來,以至于德川家康甚至準備在德川秀忠的弟弟中挑一個兒子過繼給他。
后來德川家光能出生,被德川秀忠視為上天賜予他的福分,以至于他都去寺院里還愿并捐納了大量的錢財。
這個歷史事實,完全符合“錫光肇于六十六國”這個句子!
要知道越是到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后期,封建統(tǒng)治者就越是在意血緣啦,名分啦,體統(tǒng)啦!
由于封建王權(quán)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衰弱,封建統(tǒng)治者亟需用類似于出身正統(tǒng),天下歸心之類的東西來裝裱自己的門面。
德川家齊就需要宣稱他的統(tǒng)治權(quán)是來自于德川家康,是合理合法的!
而國書中的這句話,如果設(shè)立了“光”這個字是德川家光的前提的話,就等于是在否定德川家齊的統(tǒng)治合法性,是在暗示他們家以前不過是豐臣氏的臣子,是欺負人家孤兒寡母得來的天下。
名不正言不順!
這一番分析下來,在座的其余三人全部啞口無言。
如果不設(shè)前提,那真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扇绻疤岢闪?,那沒的說了,李朝的這封國書就是在赤果果的打德川家齊的臉。
之所以沒有在殿上有所表示,德川家齊估計也是知道自己把“光”認定為德川家光實際上是不符合避諱法的。
但他肯定是自己腦補了一番,添油加醋的將國書的內(nèi)容一番曲解,自己把自己給氣了一通。
可將軍怎么會有錯?
這玩意兒真沒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