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重新踏入皇宮，心跳還沒能平復下來。
我其實很感激柏永晞沒有刨根問底，也感謝他可能猜出了什么，卻最終沒有宣之于口。我不知為何，竟有種心安的感覺。
他如果現(xiàn)在不說，那他今后，一輩子也都不會說。這就是柏永晞，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柏永晞。
我從不輕信別人，如果今日換作是另一個人，我會在必要的時候痛下殺手，斬草除根。可是如今這個人是柏永晞，我便不需要做這些。
我說不清我們之間究竟是個什么樣的關(guān)系。在南篁的日子我們也不是朝夕相處，但是幾經(jīng)生死，也算是共患難的朋友了。以前我不去想，自然也就不知道，如今仔細地思索了，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的關(guān)系甚至還比朋友更親近些。
這樣的分開，就算是永訣，也是個體面的告別。
當我坐在偏殿，望著窗外的陽光灑在案臺時，只覺得我的人生好似一場大夢。而到了今天，我才感到隱約有種即將夢醒的感覺。
曾經(jīng)的生活像是鬼魂一般纏繞著我，揮之不去，每次都回憶都好像將我抽筋剝皮，讓我痛不欲生。我開始學會了將自己藏起來，逃避我的過去，好像這樣，我手上的鮮血就不再存在。
按那傳旨人的口吻，邊疆戰(zhàn)事告急，景燁想必很快就要出征，我也是時候離開了。他說他會找一個偏僻的小城讓我住下，可我怎么能再麻煩他？
我想要站起來收拾一下行囊，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什么也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一無所有，離開襄渠的時候，我一無所有，離開南篁的時候，我也一無所有。
這樣算來，我好像已經(jīng)過了三輩子那樣長，現(xiàn)在我即將再去遠游，好像又是一場新生。
我要離開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我想，很久很久以前，浪跡天涯的那個夢，大概會是我最后的歸宿吧。
曾經(jīng)的我坐在山林里，望著天上的青藍的飛鳥穿云而過，天知道我有多么羨慕它們。我張開手臂，風便吹過我的頭發(fā)，迎面吹散我的汗水。我向前跑，一直跑，風便越來越大，也吹揚了我的嘴角。
我那時想，原來這就是自由的氣息。
然后我睜開眼，自由便碎了?，F(xiàn)實充滿了罪與孽，只有乘風而起的東西才是夢。有的人一輩子都充滿了清風明月，有的人連做夢，也都是噩夢。
門外突然傳來叩木聲，我抬起頭，外面的人開了口：“瀟湘。”
我知那是景燁，便起身開了門，將他讓了進來。
景燁顯得有些疲憊，風塵仆仆，去見使者的衣服也沒更替，眸中閃過幾絲我也看不懂的情感：“瀟湘，楚睢和鄔葭突然發(fā)難，調(diào)轉(zhuǎn)去了南篁，把南篁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戰(zhàn)盟才剛結(jié)下，事不宜遲，大軍調(diào)令已經(jīng)八百里加急送去了邊關(guān)，方才父皇傳召，令我們立刻重返前線?！?p> “瀟湘，我已經(jīng)吩咐心腹帶你離開?！彼D了頓，我好像知道了他剛才眸中閃過的東西是什么，可是不愿意深想，“我還會來找你的?！?p> 我退后一步，搖了搖頭：“多謝你。此事……我已思索了許久，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想要出去看一看。仗劍天涯，那大概才是我向往的日子?！?p> 景燁好像全然沒料到我是這樣的回答，一時間怔住了。
長久的沉默侵蝕了我們之間灰塵，將我們之間連接的色彩一分一分割裂開來，失去聯(lián)系的碎片霎那黯淡下來，枯萎著化作了黑白，沉入他的眼底。
我越過他的肩膀，望見了他身后的銅鏡。鏡子當中的自己面目模糊，五官都攪作了一團，好像又覆蓋上了濕黏的黃泥。我想要看透我自己，看穿我自己的內(nèi)心。
為什么它跳得這樣快？為什么我本該感到解脫，內(nèi)心卻沒有絲毫喜悅？內(nèi)心深處，我怕我會后悔，我怕我會錯過我最珍貴的寶物。我的世界黑暗了十余年，直到遇到了景燁，它才被塞入了幾分溫暖的基調(diào)，我感激他，可是這不能解釋，我說出這樣一席話后的心痛。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渾身的血都好像停止了流動。
所以當景燁眨眼之間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甚至都來不及詫異，就被他按到了墻上。
一支利箭在這一刻扎進了他的肩膀。
我眼前的世界驟然天旋地轉(zhuǎn)，轟雷大作。我整個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任由身體被他緊緊護在懷里，滾到了角落。
一排悶響在我耳旁炸開，我抬起頭，便看見方才所貼的墻面一霎那被射成了篩子。
片刻的喘息，我看見他的衣服被鮮血染紅，一霎那好像從水中鉆了出來，又找回了呼吸。
景燁低聲說：“是太子。”
我腦海當中思緒百轉(zhuǎn)千回，電光火石之間想起了銅鏡當中反射的，微弱的兩道白光。剛才有兩支箭，一支向我，一支向景燁。他躲開了他的那支，可我心神不寧，哪里能時時刻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絕無可能躲開的。
而他替我擋下了。
景燁將我向前一送：“事不宜遲，快走！”
他的眼中好像燃起了一團火，如他的名字一般明艷起來：“走，去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我沒動地，一霎那眼前好像閃過了很多很多的東西，整個人好像都墜入了他的眼睛，被拉扯進了他的世界。
我看見了那團熱烈的太陽，看見了景燁的笑容，看見了他眼角熱切地希望，看見了他永遠不會彎折的魂魄?？嚯y拷練著他的身體，一次一次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倒下過，好像什么也抹不掉他的光彩，什么也無法摧毀那雙干凈的眼眸。即使再落魄，他都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皇子殿下，神采奕奕，自有風骨。
我看見他對我揚起笑容，看見他將玉佩遞給我。
我看見他輕輕喚我的名字，將我擁入懷中。
我看見他策馬揚鞭，向我飛馳而來。
我猛然在這一刻清醒過來，從自我欺騙的夢境當中清醒過來。
我原來是愛他的。
我愛他擁我入懷時的溫暖，我愛他對我的無微不至，我愛他那雙眼睛，我愛他那張臉龐，我愛他的一片真心，我愛他純粹而高貴的魂魄。
我猛然抓住他的手腕：“我不走了，我要和你一起去邊疆。還有——”
我在他的唇上輕落下一吻：“我愛你?！?p> 漫天的飛箭洋洋灑灑地在我們身后飛旋而落，好像一場散落的星子雨，一霎瀲滟了他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