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至此開始慢慢平息，有人說王將軍是做樣子，有人說他是被逼無奈，也有人說他是真的公平公正，總之是眾說紛紜，很快就被淹沒在茶館的戲聲里，再聽不見了。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
我們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
王將軍有逆鱗，他的部下也有逆鱗，每個人都有逆鱗。對于上位者來說，他的逆鱗或許是不讓人挑戰(zhàn)他的權威，而對于追隨者來說，他們的逆鱗至少就是要在這場站隊當中保全自己，成功活下來，最好加官進爵。
當王將軍決定放棄他的部下來保全他自己的時候，而且還是放棄了這樣幾個跟隨他多年，極其重要的部下時，他的名譽就已經(jīng)受損了，他也已經(jīng)觸犯到了部下的逆鱗。
懷疑和不信任并不只限于上對下，下對上的信任是上位者成事的基礎，王將軍足夠驕傲，足夠自負，在加上軍營中主帥說一不二軍令如山的規(guī)矩，導致他拉不下臉，也沒有這個習慣去安撫這些肚子里九曲十八彎的文臣。
這些都是黃老丞相所言，我們商討過后的結果。
如我們所料，王將軍的基石已經(jīng)被我們撬動了。
他可能以為自己化解了一場危機，身邊人的進言以他現(xiàn)在這個位置，他也很有可能不放在心上。
現(xiàn)在一切都恰到好處，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這個基礎上，再加上一把架子，將它架得高高的，到時候百姓的怒火自然就會迸發(fā)，將他燒成灰燼。
站在大殿前，我慢慢跪在階下待召。
我盯著地上的影子，在云層的交疊當中忽明忽暗。風吹過來，我看見自己的衣裙在地上瑟縮，飄蕩，發(fā)出絲帛猛然拉伸時特有的鼓鼓悶聲。
“傳瀟湘公主進殿——”
“傳瀟湘公主進殿——”
“傳瀟湘公主進殿——”
太監(jiān)們尖細的聲音在這陣大風中被吹得搖搖欲墜，一聲未散，一聲又起，口口相傳從遠至進，至高到地，聲音順著高高的金色臺階咣咣地滾下來，最后骨碌碌落到我的面前。
一個小太監(jiān)跑到我的面前，兩手疊在胸前：“宣，瀟湘公主?！?p> 我一拜到底：“皇恩浩蕩，瀟湘接旨?！?p> 站起來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有點頭昏，但是還是強打精神去爬臺階。
每一個前來上朝的大臣都要爬這些臺階，每一個高高在上的青云士都曾爬過臺階，或許不是這個，但是在他們的這一輩子里，總是爬過的。
爬到頂上的時候，我竟然不覺得累，只是感覺心跳愈發(fā)清晰。
這個時候的風明明應該已經(jīng)停了，可是越往上，風反而越大，吹得我默念千百遍的話語都要零散了。
到了風口，到了頂端的時候，我好想回頭看一看，回頭俯瞰一下皇宮，或許還能看見外面的市井，可是我終究還是忍住了。
南篁的皇宮還是萬分氣派的，曾幾何時南篁也是富裕繁榮過的，可是現(xiàn)在，先祖留下的這些東西該敗的基本都已經(jīng)敗得差不多了，沒敗的也都變了質。
大概在不久以后，南篁的國庫就要靠拆這些臺階來補了。
到時候打出個旗號，什么前朝才子踩過的金階碎片，怎么說這些世家也會哄臺出一個高價來。
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進去以后現(xiàn)是三跪九叩，當我抬起頭來的時候，一殿穿著官服的人都捧著笏板望著我。
我并沒有時間去仔細打量這個寬敞明亮的大殿，只是這么多雙眼睛，看得我渾身難受。
這些人當中，不乏有我熟悉的面孔。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相反，先前的各種宴會，我大概每個人都打過照面，這是一回事，可是在大殿上，穿著不同顏色的官袍，站得整整齊齊，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雖然沒閑工夫去想別的，但是也沒急著說話。
先去黃老丞相已經(jīng)和我說過，所以我抬起頭向左首第一位大臣，就看見了王將軍。
他一身大紅官袍，胸口紋著金線織成的獅子，威風凜凜，臉上雖然看不出什么神色，但是看起來躊躇滿志。
我再看黃老丞相在右邊，正對上他的眼睛。他為了皇帝和太子也是拼了老命了，一方面大概也是想要救老朋友太傅，成天勞心勞力，一把年紀了還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手把手教一群飯桶，著實不容易。
太子其實并不需要說什么，畢竟他只是代皇帝上朝，所以大部分還是代太監(jiān)之口。
我在地上跪著，上面的太監(jiān)已經(jīng)拉開金燦燦的卷軸，開始盤點我從中城出發(fā)，巡游到荊滸關，再返還，一路的功績。
一條條一件件，記錄地清清楚楚，竟然把護送苒苒公主的那一段也加了上來。上面寫得清清楚楚，我不與苒苒公主同路是為了保全她，也提到了我兵分三路的原委，可以說是面面俱到，該給我的，不用給我的，本來不必給我的，一股腦兒全都加在了我的身上。
說到賞賜的時候，那太監(jiān)足足念了半柱香，其中甚至還有重建宮室這樣勞民傷財?shù)闹刭p。
我心中暗自咋舌，這太子和黃老丞相擬旨的時候也太過夸張了：“臣女接旨，謝主隆恩?！?p> 太監(jiān)又道：“有本上奏，無本退潮?！?p> 我在中間本來就沒有站起來，群臣一片寂靜的時候我冷不丁開了口：“臣女有本要奏！”
登時，我又感到周圍齊刷刷投來無數(shù)目光。黃老丞相握緊的拳頭終于松了開來。
不知道為什么，秉燭夜談了這么多次，黃老丞相總還是不太相信我似的，叮囑再叮囑，害怕我臨時反悔，或者變卦，又或者是倒戈，做出不利于太子，不利于皇帝，不利于皇家的事情。
說來也好笑，我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他信任我，難道這個身份還不夠說明我的立場么？我一個皇室的公主，又沒有嫁人，難道會生出二心，去幫一個無親無故還作惡多端的將軍嗎？
從我出現(xiàn)，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拳頭也沒有放開過。
我直視寶座上的太子，他正微微低頭望著我，初起的晨光被風托起，吹得他眼睫的影子輕輕閃爍。
“臣女要參王將軍玩忽職守，欺上瞞下，失德背信，私藏災款，貪金受銀，中飽私囊，共五萬銀余！現(xiàn)有人證，物證，請大理寺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