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換了一身行頭,照常去了衙門。
若說我剛剛來到戶楠城的時候,所有百姓望我都是仇視,所有百姓看我的神情都是鄙夷,現(xiàn)在就是像是在望高高在上的神靈般了。
但我也實在有些不習慣出個門兩道上的人都齊刷刷地跪著,三跪九叩地參拜,所以就往小路上走了。
也是足夠可笑的,他們因為過度的降雨而認定是皇室作孽,下報應于國家,從而對我擺臉色,現(xiàn)在又因為我能“與神言”而將我推上神壇。
這讓我感到些德不配位的心虛,只有在衙門里才能找到一絲歸屬。
因為我自馮爭一案后,又破了不少奇案,幫不少犯人沉冤昭雪,現(xiàn)在推崇我的百姓不僅有那些捕風捉影的人,也逐漸有了那些受益者。
我深知,他們對我的仇恨來得沒有道理,我現(xiàn)在讓他們消除仇恨的方法也像是浮云,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實實在在的功績出來,才能徹底站穩(wěn)腳跟。
來到衙門,胡刺史正在監(jiān)督那幾個文吏整理案卷。
他見到我便眉開眼笑地迎上來:“見過殿下。有殿下在,真乃百姓之福!”
我笑了笑:“生為南篁人,應為南篁事。”
縣令從里面出來,行禮已畢后道:“未曾想天災當前,殿下一條妙計便穩(wěn)了民心,平了冤屈,此舉定能載入史冊,流芳千古?!?p> 這些叫人摸不著東南西北的好話大家自然都愛聽,我也不能免俗。幾句下來我明知道他們?nèi)齼蓛稍谥孕闹噙€有些拍馬屁的意思,但心里還是高興的。
一句流芳千古把我從美夢里拉出來——我自認還是清醒的。
只求莫要落下個千古罵名便滿足了。
“縣令說笑了?!蔽覔u搖頭,聽著外頭吵吵嚷嚷的聲音,“現(xiàn)在來報案翻案的人一定不少罷?辛苦你了?!?p> 縣令把頭搖得和撥浪鼓般:“為官為民,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p> 我透過窗向外頭看,外面烏壓壓一堆人,在門口排起了長龍,不知道的大概還以為是朝廷在給饑民施粥。
即使已經(jīng)說了惡意報案翻案的嚴懲不貸,但是來的人還是絡(luò)繹不絕,實在分身乏術(shù)的縣令只得臨時又搭了好幾個棚子,找了幾個文官來審案。
這是好事,說明百姓又開始信任了朝廷。
陳太守,胡刺史和我也常來幫忙,分擔幾個案子,減輕衙門的壓力。
我回過頭來,紙張和竹簡摩擦的聲音不絕于耳,在略略昏暗的光線下漆黑的墨跡更顯得晦澀。
我忽然看見角落里坐著個大約十一二歲的男孩,手里捧著書,安安靜靜地讀著,對屋里發(fā)生的事都恍若未聞。
胡刺史順著我探究的目光望過去,忽然一拍腦袋,回身把那角落里的小公子叫了出來:“險些忘了,你來見過殿下。”
他放下竹簡,認真在身邊疊好,走過來行禮。
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他。
胡刺史介紹道:“這是家中幺子,名叫舒洹?!?p> 我見他抬起頭來,站得筆直,一雙漂亮的眸中有靈氣浮動。
他腰間的玉佩晃晃悠悠,收攏了角落的塵土,化作了淡淡的光。
我想起來了。
他是那日食新宴上被陳太守幺女陳珣圍著的那位小公子。
陳太守的女兒和胡刺史的兒子,若論門第的話確實并不差什么,但胡刺史有著監(jiān)察群官百吏的指責,若是此時和太守結(jié)親訂婚,那就有可能會徇私枉法,官官相護。
放下這個暫且不論,胡刺史大概再過幾年又要舉家搬遷去別州督查了,此去必不是鄰州,再見便是遙遙無期。
我不禁有些感慨,看這胡舒洹和陳珣也能算是半個青梅竹馬,卻其實沒有未來。
“好孩子。”我扯了扯嘴角,“好生習課,長大后也要同你阿父般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p> 小公子點點頭,秀面煥然,玉鑿的眼睛閃爍著:“謹遵殿下教誨。”
胡刺史很滿意兒子的應答,讓他繼續(xù)去旁邊看書了,我也頷首出去幫忙處理案子。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需要將自己的形象和名聲迅速在邊城擴張開,穩(wěn)固下來。
其實我已經(jīng)開始變得急功求利,對待案子也都不那么上心,可是往往事情總是越急越慢。這里有太多奇詭的案子了,積壓成山,堆滿了案臺,我一籌莫展。
偏偏這些百姓還愛哭叫撲倒我的腳邊,求我向上天問個真相,他們是否冤屈,一問便知。
我極想甩開他們,罵他們愚昧,大聲告訴他們,根本沒有什么神的旨意。
人在做天在看,我卻其實并沒有什么通天的本領(lǐng),只是和他們一樣尋常的凡人。
只是我這個凡人,渴望能做些什么,將自己偽裝成了神女。
我既然這么做了,偷來那些固不屬于自己的愛戴和話語權(quán),那勢必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我尤還記得,在皇城時我還是個被人在身后嚼舌根,罵我長著妖女臉的公主,到了邊疆又成了代表皇室,承受民怨的罪人?,F(xiàn)在我費盡心思,終于拿到了神女的名頭,卻力不從心。
妖女二字是小刀,它會扎得心千瘡百孔,最后再將那些碎臟挖出,徒留下個空空的軀殼,麻木不仁,忘記七情六欲,行尸走肉。
而神女二字是擔子,它會不斷地在肩頭加碼,先磨碎皮肉,再壓斷肩膀,最后讓椎骨不堪重負,斷成兩截,叫人眼看著自己跌落黃塵,再也爬不起來。
外面忽然一陣騷動,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婦人牽著旁邊兩個五六歲的娃娃,哭倒在衙門口登記的文官面前。
那文官皺著眉頭,看樣子已是被纏煩了,嘴里道:“去去去,你不必日日來了,你丈夫都處斬五年了,你也知現(xiàn)在衙門有多忙,可沒空管你這檔子閑事兒!”
那婦人顯然已哭得說不出話來了,整個人都抽顫著,旁邊兩個孩子也跟著一道哭,一道跪。
我看著那哭得梨花帶雨,渾身打著補丁的婦人,又想起先前那位阿婆和她的孫子,忽然就明白過來了。
她不僅是想要還丈夫一個清白,還想要為孩子謀出路。
有個殺人問斬的爹,兒子為奴,女兒為婢,她一人拉扯大兩個孩子,還要遭人白眼,這日子還能有什么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