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若要品這地方民俗澆風,那便留下聽一會兒?”周明世忽然又道,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望著那說書臺子發(fā)起愣來了。
我面上略微有些尷尬之色,不過很快點頭:“也好,且去聽聽?!?p> 這說書對我來說還真是個新鮮玩意兒,從小到大都只是耳聞,并未真正聽過。早知道柳江河一帶的說書先生都是頂好的口藝,今日大概是能得以親眼目睹了。
我和周明世走過去,那邊已經(jīng)人山人海,里三層外三層,上至八十歲老人,下有婦人懷里的嬰孩,全都搬了板凳來聽。
大家都坐著,我們站在旁邊,靠著人家院子的后墻,雖然不顯眼,但還是顯得有些突兀了。我忽然有些后悔過來。
這不是節(jié)外生枝嘛?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干站著瞪眼,倒是旁邊的周明世怡然自得。
那說書人拍拍驚堂木,坐得端端正正,腰桿挺得筆直開了嗓:“長軍踏破欄,紅槍挑平安。天下四分,三國伐戮,生靈涂炭,破瓦頹垣,今日我們且來說道說道這震驚天下的錫楊關,華岳山兩戰(zhàn)。”
“喂,坐這兒!”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叫喚,里頭出來個六歲上下的大爺,手里拎著兩個板凳,笑嘻嘻地遞給我們。
我感激道:“多謝您。”
那大爺爽朗擺手:“沒事兒,聽書,聽書。”
我此刻才算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民風淳樸,愨素直善。
“呀!好男兒!”那說書人忽地怪叫一聲,一字一晃頭,怒目圓睜,張嘴中氣十足吼,“真英雄乎!長尖槍,掛紅穗,滿身甲子金燦燦,是策馬奔騰壓眾生?!?p> “那錫楊關邊,鼙鼓金鐸,旌旗搗天,勢均力敵。單說襄渠主帥,青面獠牙,通天達地,飲馬翰海,聲震四國,有三頭六臂變化之術(shù),呼風喚雨排兵布陣之大能,故屢戰(zhàn)屢勝,立于不敗之地。凡雜兵皆聞風喪膽,兩股戰(zhàn)戰(zhàn),屁滾尿流。只見那怪,口送狂法,召雷公電母助陣,楚睢霎時陣腳大亂。他神通廣大,龍王亦前來助他一臂之力,四怪當頭,威風凜凜,楚睢哪里還有招架之力?”
那人口中咣當當啷一串兒叱咤四方,平底驚雷,好似真將人帶上烈火焚身的戰(zhàn)場,烽火狼煙遍地,戰(zhàn)鼓鼚鼚,滿地血海:“馬嘶鳴,泥漿起,天雷劈,野電鞭,暴雨抽,不過眨眼功夫便兵敗如山倒?!?p> “不說那楚睢主帥聞信被氣得登時悶絕,但說那鄔葭主帥得信盟軍正被主力圍剿,心中一方面僥幸,一方面盤算乘機截了襄渠的糧草。此時襄渠大軍萬萬趕不回來。鄔葭派出去的探子回來,說襄渠那邊因著急糧草,改行捷徑,途中將路過一峽谷,左右高山,地甚狹迫,是為大好時機。有一副將,姓邵名未發(fā),鄔葭胡塔縣人,自小參軍,膽識過人,心思縝密,他聞言道:將軍尚當持重,襄渠臨行改道,其中恐怕有詐?!蹦钦f書人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些,口中惟妙惟肖地模仿著青年人的口吻道。
“那元帥李上忠不聽,翻身上馬帶兵前往峽谷,誰料行至半道被華月山擋道,驚異之余抬頭卻見一人一馬在山頭哈哈大笑。只見那人——被堅執(zhí)銳,羅剎模樣,青紅大面,沉甲豁豁,胯下騏馬伾伾,忽而掐決念咒,霎時電急流光,天穿地裂!李上忠定睛觀瞧,那可不就是襄渠元帥么!原來他竟是使了移位之法,又向土地公借了座山擋道,揮手憑空出現(xiàn)三萬飛箭,嘿,也是怪事,這箭竟長了眼,扎得鄔葭人跪地求饒,哭爹喊娘?!闭f書人狠狠一砸醒木,萬籟俱寂。
他兀自喝了口茶,繼續(xù)講:“話分兩頭,邵未發(fā)聽聞李將軍有難,立刻率五千輕騎前去支援,臨行他姬妾贈他一福囊,盼他平安歸來。他的姬妾名為苕姬——噯,那邊的別笑,詩云’美人熒熒兮,顏若苕之榮‘——這苕姬花容月貌,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同邵未發(fā)情深義重,伉儷情深。二人抱頭痛哭罷分別,心知是兇多吉少,卻不說破?!?p> 那人在上頭忽而聲淚俱下,忽而含淚嚶嚀,郎情妾意,輕柔軟語,臺下一眾人聽得心神蕩漾,身臨其境。
“說那邵未發(fā)是真英雄,策馬飛馳,到了地方卻只剩下殘兵敗將,大山無影無蹤。虺隤傷痛之余,李上忠垂淚:’本應聽汝言!吾無顏回矣!‘說罷他舉劍便要自裁,邵未發(fā)趕忙攔下,招呼人將傷員主帥送回。少年人聽聞對方一人一馬叫他們?nèi)姼矝],心中自是氣憤填膺!真是少年英雄,初生牛犢不怕虎,竟然也要孤身闖襄渠——”
那說書人又開始在上頭咿呀亂叫,唾沫橫飛,站起身來手舞足蹈,驚堂木咣咣亂點,活像在甩只拔了毛的脫水公雞,而臺下人聽得津津有味。
“周大人,我們走罷?!蔽一仡^輕聲道。
周明世雖然有些困惑,但是并沒有說什么,點頭起身。
我們將凳子還了回去,那大爺也不惱我們中途離開,小聲讓我們下次再來,隨后繼續(xù)坐下聽書。
說書人越說越奇異,可這世上哪里有三頭六臂,呼風喚雨的人呢?又哪里有那么多郎才女貌生離死別呢?孤身闖敵營就更不可能了。
我聽得頭昏腦脹。雖然講得繪聲繪色,但故事以訛傳訛,又經(jīng)過篡改以后,十分大概也只能信其一二。
南篁城門是關著的,消息也閉塞,傳進來的故事千奇百怪,怕是沒有半點原來的樣子了。
而且——
“要說這襄渠元帥,原是武道天君下凡,出世當日天崩地裂,狂風刮了七天七夜,投入了那襄渠帝王家,落地能行,抬頭能言,能提千斤大戟,能舉萬斤大鼎。皇帝大喜,笙歌百日,賜名景昭?!蹦钦f書人忽然抬高了嗓門,哇呀大吼出來。
襄,景,昭。
我的腳步一滯,但很快又恢復過來,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是了,也該是他。我耳邊又嗡嗡的,感覺一張臉被用力塞進了我的腦海里——是的,二子襄景昭好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