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魚貫而出的時候,我并沒有停頓,幾乎是順著墻角一路小跑著摸出去的。
我現(xiàn)在很害怕和這個看不透摸不清的帝王獨處,因為請命出宮的話,一旦離宮他就沒有辦法拿我怎么樣了,所以保不準他會在這期間做什么事情。
要是在這時候出了什么岔子,等會兒被他私下弄死可就前功盡棄了。
出游并不是件小事情,可是這個時候?qū)ぴL探查,災(zāi)難未息,花費大肆的費用顯然是不合適的。那么我就等同微服私訪了,并不需要什么很多的隨從,也不需要什么過多的準備,到時候直接去禮部帶人就行了。
天上的太陽只是曇花一現(xiàn),它消散得很快,想著這短暫而明朗到不容忽視的光,又要讓民間多出不少詩文了罷。
前刻還叫人無法直視的火球此時被由稀薄到濃重的云層遮掩在其中,偶爾會從雪白當中流出淡到近乎透明的蝴蝶。它們撲棱著羽翅向下,然后化成漫天的灰塵。
我回到殿里,發(fā)現(xiàn)里面早就亂作一團,來回行走匆匆的仆婢都面露焦急,綠衣雙眸垂淚,扶著墻第一個看見了我,哀叫一聲連滾帶爬地來到我腳邊,跪倒在地上喜極而泣。她晶瑩的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恭迎殿下!喜迎殿下!殿下逢兇化吉,必有后福!恭迎殿下!”
此時我也突然有了種見著親人的感覺,像是從刑場上被喊了刀下留人的囚犯,回到家里真真是眼眶濕潤,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我走上前去,雙手相攙,聲音也不免有些微微發(fā)顫:“好,很好,你做得很好。”
原先頂多有些劫后余生的慶幸,這種情緒到了這里被放大化了數(shù)倍——我真是也要沒有形象地哭出來了。
我抬起頭,人呼啦啦全跪了下來,這種場景似曾相識。
眾官員向皇帝下跪,眾仆婢向我下跪,小宮女向大嬤嬤下跪,很多時候我們并不是平等的,但是總會在某一刻,在比自己更強大的人面前,不得不低下頭,做著同樣的事情,不分高低貴賤。
或許原本就不存在上下之分,不過是對著什么樣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罷了。
我驀然回頭,看見了紅穗。
她喘著氣,似乎是跑了很長一段路才剛剛進門,看著我呆呆愣愣,然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含糊不清,已是哭得聲嘶力竭:“殿下!”
“趕上了,趕上了。”
我并不知道我在被大臣們質(zhì)疑的時候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這群人默默在背后究竟為我做了什么,但可以肯定,那一定是用盡渾身解術(shù)地救我,那一定是真情實意地,鍥而不舍地救我。時間這么緊迫,要做的事情這么多,但是毋庸置疑這場瘋狂賽跑的主角是紅穗。
贏的可能只有大海撈針,而當我們只能贏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保持呼吸那樣確鑿。
此時的她還是滿頭大汗,整個人都凌亂著,跪在地上還在微微喘氣慟哭。
“紅穗,辛苦你了。”我轉(zhuǎn)身來到她的面前,隨手從發(fā)髻上扯下一支奢美的簪子,頭發(fā)頓時披散下來,撒滿了肩頭。
紅穗看似想要退后,但是卻被我按住了。
記憶當中第一次這樣溫和地待她。我的世界里充滿了利益和名利,似乎也覺得她做的事情理所當然,完全忽略了她這樣毫無根基的宮女,為了我安排下去的事情,究竟付出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努力。
我松開她的頭發(fā),開始慢慢用我的發(fā)簪來為她挽發(fā)。
她還有些想要掙扎的樣子,但是被我制止了。
“好紅穗,你是如何做的?”我問她,慢慢將她一頭的亂發(fā)歸攏來,輕輕在頭頂翻出個花來。
紅穗低著頭,讓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事實上我也專注于她的頭發(fā),沒有特意湊過去看她的臉。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悶悶的,似乎還沒有緩過來,也可能是我屈尊紆貴為她挽發(fā),讓她還沒有從震驚當中反應(yīng)過來。
“奴婢……奴婢祖上是行醫(yī)世家?!彼f,然后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用手抵了抵她的下巴,讓她稍稍把頭抬起來些,正看見她濕潤的眼睫把兩顆黑色珠兒小心關(guān)牢。
行醫(yī)世家?
我竟然是瞎貓碰死耗子,遇到懂醫(yī)的宮女,還把她收為心腹了么?
沒有什么,比在身邊有個懂醫(yī)術(shù)的人更加重要了。下毒殺人可不是說著玩玩,先前在楚睢宮里見著的勾心斗角,十個里頭八個可都是下毒啊。
或許我有些過于喜形于色,為她插上那價值連城簪子時候的手指都抖得險些扎到她的頭皮上:“此話當真?好,很好……”
我得承認我不是個好主子,對紅穗不聞不問,利用在先,現(xiàn)在想要稍稍嘉獎她的時候,還是在滿腦子權(quán)衡她的價值。
她點點頭,接話很急,似乎是迫切地想要證明什么,頂上的發(fā)簪流光溢彩,小金珠在精細紋路和繁復(fù)花紋鋪就的路上慢慢滾動,然后半路遇上碎閃的鑲藍,便向著隨四方的光蒸發(fā)了:“奴婢祖上確實——確實是行醫(yī)世家,打小在清江縣長大的,是個遍地醫(yī)館的地兒?!?p> 我點點頭。
因得我實在不是南篁人,也實在不知那是個什么地方,總之看她這般誠心,烏溜溜的眼睛盯著我,也不好掃了她的興致,遂點頭:“是,略有耳聞?!?p> 她用力點頭,似乎要把剛剛梳好的發(fā)髻甩掉似的。
我的心完全放下了,隨即忍俊不禁,強壓住心底的狂喜,回過頭去看著還跪了滿地的人,拉起了紅穗,讓她站在我的身邊,接受滿殿人的朝拜。
日頭早已隱沒在云層當中,卻不影響此時場景帶來的莊嚴和肅穆。高庭長廊轉(zhuǎn)角遺夢,嬌蘭美鶯留香行歌,夏中請龍王歇息罷,莫要趁著微時吹灑甘霖。
“小廚房的人呢?”我問。
下面末尾有幾個人稀稀拉拉地應(yīng)。
我笑著走過去:“還愣著做甚,飯菜都冷了,還不去熱熱,多開幾個灶,今日叫全殿的人都一塊兒樂呵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