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我才是需要被擁抱的那個人
周六下午,一直在下雨。要穿雨披,感受非常悶熱,我就隨便穿了件舊的棉T恤,加七分褲。
唐蓉沒來。我原本想,要是唐蓉看到我低調不起眼的樣子,應該會打消原來莫名的念頭吧。我雖然對唐蓉上次的話生氣,冷靜下來,還是珍惜與唐蓉的同學情誼的。一個宿舍四人,何墨蓮遠嫁了,媚兒又神智迷失,剩下我們倆人還要為無影子的事起隔閡嗎?
我心中無雜念,與郭天星不也該正常相處嗎?
到了兒童福利院,之前再有多少設想,多少題外的情緒,在看到孩子的瞬間,都沒有了。
我不知道怎樣能描寫出我看到那些兒童的心情,概括下來,就只有兩個字“難過”。多些字,是“非常非常難過”!
致敬老師聯(lián)系好的福利院引導老師等在門廳里,引導老師看上去很忙碌,對我們說了聲:“跟我走,孩子們已經午睡醒來了?!本图奔钡貛е覀兛觳竭M入福利院一間大教室。
大教室集中了大大小小不少孩子,他們應該不是一個年級的,為了我們的活動,才集中到一起的。引導老師說,這些是福利院的一部分孩子,隔壁小教室里,還有部分腿腳有殘疾行動不方便的孩子,讓我們自由去看望。疾病特別嚴重的,單獨安置在另一個地方,就不方便去互動了。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得控制不住地要掉淚,但在那個場合,掉淚肯定不恰當的??晌揖褪侨滩蛔?。我感覺到我周身就是種可憐的氣息,與我內心深處某根弦產生了共鳴。
孩子們習慣了有人以這種方式來探望,他們很自覺地配合著向我們湊近,會找話說,比如介紹自己叫什么,旁邊的孩子叫什么,顯得特別想與人親近。
大多數孩子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先天唐氏兒童,他們的額頭像是被生氣的上帝摁了一巴掌,兩只眼睛遠遠地隔開著。他們遠隔的兩眼,看這世界會與我們不同的吧。干凈的,簡單的世界。他們也不需要明白,自己為什么與別人一樣,為什么會被親生父母拋棄,有父母與沒有父母是什么樣的區(qū)別。
還有小部分智力正常的孩子,卻在健康方面有著致命的缺陷,他們小小的年紀,就已經上過手術臺,有的還不止一次動過大手術,經受過身體上病痛的折磨。這些孩子年紀要小一些,因為手術糾治了的孩子,大一些的就能被領養(yǎng)走了。他們大多是被工作人員抱進來的。
我抱住了一個心臟手術成功了的小女孩。小女孩自覺地把臉蛋貼在我臉上,用小手摟住我的脖子,我能嗅到小女孩身上的奶香氣,和痱子粉的味道。我輕輕地撫著她的小后背。她的體重很輕,后背細小的肋骨都能隔著小連衣裙摸出來。她可能有兩三歲吧,人剛睡醒還有些懵的,嘴巴里不知道說了句什么。我抽著鼻子,聽也聽不懂,而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靜靜地抱著小女孩。
一位年紀要大點的唐氏孩子走向我,他努力地向我說著話,可能是介紹他自己,也可能是介紹小女孩,可惜我還是聽不懂。
我們一起過來的一位中年女士,她已經轉著圈擁抱了許多孩子。她轉到我附近,我手上的小女孩立即傾過去,主動向那女士提出抱抱的要求。我起先以為是我抱得姿勢不對,小女孩覺得不舒服,后來發(fā)現,只要有其他人走近,小女孩都要向后者伸出兩只小手。小女孩從一個人手里,轉向另一個人,幾乎轉變遍了來訪者。
這時我覺得,小女孩應該是在尋找她記憶里的親人的擁抱。
努力地向我說著話的孩子還在反復地說著,我抱住了他,他也很配合地用手臂攬住我的腰。我摸摸他的小臉蛋,問:“寶貝,你想告訴阿姨什么事?”
邊上一位唐氏小女孩,顯然表達力強些,也在一堆要抱抱的孩子中顯得獨立些。唐氏小女孩告訴我說,那唐氏男孩說的是,我原先抱的動過心臟手術的小女孩就要被人領養(yǎng)了,有爸媽了,有家了,要走了。
被領養(yǎng),應該是這些孩子全體都最想能得到的嘉獎,最高等級的福祉。福利院工作人員是親切和藹的,但與孩子們仍是工作關系。這些從小被拋棄的孩子心智雖然不全,還是能區(qū)分父母的愛,與工作人員愛的不同,渴望進入到正常家庭享受父母的愛護,卻是他們最天然最基本最質樸的愿望。
但不是所有孩子都能遇得到被領養(yǎng)的好運。特別是唐氏孩子,被領養(yǎng)的概率是很低的,他們中許多人就只能終生留在福利院。他們沒辦法離開工作人員給予的簡單明了人際環(huán)境,和制度規(guī)則上的保護,到社會上,他們也沒有生存能力。他們中一些狀態(tài)好一些的,還能留在兒童福利院,幫著工作人員做些簡單的事,因為唐氏小孩子,與長大了的唐氏孩子要容易溝通。
對這些殘疾兒童的撫養(yǎng),本應由他們父母承擔的責任,卻被他們父母推給了社會。我無意指責那些拋棄孩子推卸責任的父母,我卻與被拋棄的孩子們,有共同的心傷。
我們人生來就是渴望親人的擁抱與愛撫的,渴望給予我們一個愛的確認,安全的圍墻,確信自己是被深深愛護著的,也值得被愛護,然后獲得面對世界的所有能量。
當我意識到我在這方面的嚴重缺失,我自己正通過自我療傷,企望重新構建愛的教育,喚醒我愛的能力,我心中那個弱小的孩子,我在覺察她,呵護她,告訴她,她是值得被愛的。只是我內心的那個小孩,卑微又可憐,她先被拋棄,后又被暴力相待,遍身創(chuàng)痂,要治愈她,那需要花費多大的氣力啊,也并不知道能不能治愈,獲得怎樣的成效。
其實,我才是需要被擁抱的那個人。
太難受了,我要找個地方哭一下。抽著鼻子紅著眼睛出了教室,我覺得致敬老師和郭天星都在我背后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