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長姝其實是一個挺記仇的人,所以第二次見到五娘時,滿心的不情愿但是又必須客客氣氣的,畢竟是央人幫忙。
“草民五娘,拜見公主。”
“起來吧。”
“謝公主。”
房間里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夏長姝雖為祁夏公主,平日里卻是被藏得嚴嚴實實的,甚是不善與生人打交道,此時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別再差人去報信了,我這次是領了父皇的口諭出宮的,”夏長姝略帶不甘地咬了咬自己下唇,上次被當街“接”回宮的屈辱,她可還記著呢。
五娘頷首,又跪了下去,“當日之事,草民實屬無奈之舉,還望公主恕罪。”
夏長姝其實清楚個中緣由,她不過是想要五娘一個認錯的態(tài)度給自己一個臺階,她一向認為自己是通情達理本達,此時更不會抓著不放手。
“父皇已經(jīng)告訴我了,以后我跟從你修習劍術,還應喚你一聲師傅,此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你起來吧?!?p> “多謝公主。”
這小疙瘩一解開,夏長姝倒也沒那么別扭了,當下里覺得自己口渴,幾步過去拿起茶壺就要給自己倒一杯,卻不料一只手壓住了她的動作,她詫異地抬頭,“公主,這茶涼了,”五娘將茶壺從她手底提出,轉頭吩咐道:“去沏一份新茶。”
阿一確認了一下她的眼神,便接著茶壺下去了。
夏長姝暗自愁苦地小聲嘟囔道:“其實涼的也行...”
五娘在一旁隱隱地抬了嘴角,公主與皇后,真的很像。
映雀坊一事其實也沒什么好商議的,夏長姝一說出嘴來,五娘便應了,著了人去吩咐尋找。夏長姝本來在急匆匆飲完一盞茶后也要一同前去,卻被五娘攔了下來。
“坊里都是些知根知底的,定會認真做事,公主與其在亂糟糟的場子里焦急,不如留在這里多喝一盞茶,慢慢等結果便是?!?p> 說到底,映雀坊其實是五娘手里的營生,從設立之初到人稱“祁夏藝都”的十余年里,盡管期間易了主,盡管人換了一批又一批,以至于她歸來時看著坊里多數(shù)的人都稱不出姓名,但這兒始終記得映雀坊初成落時,那個在舞臺上將一把木劍舞得酣暢淋漓的身影,始終記得映雀坊所應有的堅守,這兒的每一個人都因為映雀坊而脫胎換骨,每一個人都忠心于自己,更忠心于映雀坊。
夏長姝略一思索,便重新坐了回去,她去了倒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還會添亂。
“我......我方才去看了你的舞,著實是令人驚艷的,卻是與臺下的你甚不相同?!?p> 五娘意外地抬眼看她,“如何...不同?”
“臺上光芒萬丈,一舉一動都傲得令人忍不住景仰,臺下嘛,總感覺滿目的滄桑老成,悲感縈繞不散。”得了常常溜出宮的好處,她于市儈間,除了卯足了勁探聽消息,最喜歡的便是看人來人往、人之百態(tài),由此看人的本事倒是比尋常人強了些。
五娘掩下眸,“舞的誰,便會像誰,有時臺上不是我,有時臺下不是我,真真假假,都是看個熱鬧罷了?!?p> 夏長姝一臉好奇,“那今日臺上,舞的誰?”那個恣意瀟灑的身影,仿佛刻在她腦子里一樣。
五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欲執(zhí)起茶壺斟茶,似是想到了什么動作做了一半便收了回去,不是彌羅了。
夏長姝眼巴巴地等她回答。
“草民只是仿得了皇后娘娘三分神態(tài),實屬班門弄車。”
夏長姝驚愕地噎了一下,“你說的是....東羨皇后嗎......”她著實沒想到能在五娘這兒聽到有關東羨皇后的事情。
“正是?!?p> 夏長姝澀澀地笑了笑,“原來夢里的那個,便就是母后?!蹦前泔S然的姿態(tài),她記了許些年了,從沒人能為她解答什么,就算是一個夢,一身衣裳,也沒人敢與她說個清楚明白。夏長姝時常臆想,母后是做了什么對不起父皇的事招致了他的厭惡嗎?這鋪天蓋地的禁言令,這種不顧一切的消息封鎖......但是父皇對她是極好的,她知道,但若告訴她這不是愛屋及烏,她是萬分不信的,若是恨極一個人,又怎會對其所出的骨肉如此。
更何況,后宮在祁夏,如同虛設,大臣們將女兒千方百計地送進來,也只是能于后宮里領個空頭的位分,就算有人靠著名頭暫領著管理后宮嬪妃之責,這些人,也不過是在宮里虛度光陰,恩寵?夏皇每每來后宮,只去戌煌宮一處,圣駕從未臨過妃嬪宮邸,滿后宮的鶯鶯燕燕,即使在無聊的宮廷生活里沒幾個手干凈的,平日里也只能看她一個公主的臉色。
五娘看著夏長姝臉上不合年齡的黯然傷神,心頭不由得一酸。這么多年,祁安縱有萬般寵縱,也還是一個沒了娘親的孩子。
“師傅,新宅邸你可還滿意?”夏長姝心緒一轉,已是笑意盈然。
五娘因她情緒轉變之快倍感意外,又因突如其來的稱呼改換驚愕,回過神來后說道:“王上御賜之處,豈有不好?!?p> “父皇告訴我說,師傅你有傷要靜養(yǎng),月余才會相授,若有什么需要提前準備的功課,師傅你可以告知我,我自行學著便是?!碧崞鸾塘晞πg之事,夏長姝便眼眸灼灼的。
五娘笑了笑,“公主竟是不擔心我一介舞姬的本事。”
還未等夏長姝回話,房門便被推開來,二人一齊看了過去,是阿一。
“公主,姑娘,映雀坊那邊有消息了,陳掌柜在樓下等候稟報?!?p> 五娘:“讓他上來?!?p> 陳掌柜著人將映雀坊翻了個底掉,并未尋見溯沅獸的影子,又將坊中上上下下百余人細細盤問了一番,才得了消息:一個小廝曾看到一少年懷中鼓鼓囊囊的,甚至還在動,那人行跡也鬼鬼祟祟的,但是因為當時正值散場,坊中著實繁忙他便未理會。大體上看,那少年衣著略帶襤褸。
人海茫茫,在整個夏都里尋找一個小少年的蹤跡談何容易,夏長姝煩悶地拄著額頭,少不了又要驚動父皇了。
五娘沉思片刻,問道:“陳掌柜,你可了解夏都販賣靈獸的行當?”
“回坊主,屬下略知一二,靈獸難于操縱,能妥善經(jīng)營此種營生的皆是些大門大戶的拍賣行,于夏都城并不難尋,但...也有些不合規(guī)矩的商戶,因著價錢低賤而存在,零散隱秘?!?p> “這樣吧,抽調人手去排查明面上的拍賣行,若是尋不到,”五娘轉向夏長姝,“公主便只能調動暗衛(wèi)了?!毕M鴮嵜烀?,正規(guī)的場子一般不會收來路不明的貨。
回宮時辰將近,再不返程恐怕又要被捉回去,夏長姝實在是想留在宮外等消息,便央求五娘:“師傅,你能不能……差人去宮里通報一聲,我中午留在您這兒行嗎,父皇若是不允我再回去。”她身邊的暗衛(wèi)是不能差去報信的,要是夏皇知道她身邊沒人跟著,估計下一秒就得沖到她身前來把她揪回去。
五娘自是答應的,夏長姝得以留在宮外等消息。一個時辰后,于掌柜派人來報:“坊主,承俞閣有一只新收到的溯沅獸,公告掛出,下午拍賣?!?p> 五娘很意外,但是既然有,那就必須去看看,下午開場之時,夏長姝又因為少了入場名帖而被攔在承雨閣外面,正值懊惱,身后傳來一個聲音:“這位是我們公子的朋友?!痹捯魟偮?,一張名帖遞到了小廝手上。
她訝然回頭,發(fā)現(xiàn)是那個被自己撞過的人,那人微抬唇角,“姑娘,真巧。”
夏長姝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笑容著實有點收不住,“巧啊!”這難道是傳說中的緣分?
小廝看了名帖后雙眼一亮,而后畢恭畢敬地說:“公子恕小的眼拙,竟攔了您的朋友,二位請進請進?!彼贿呎f著一邊把名帖遞回東池手里。承俞閣作為夏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競賣場,身份門檻兒都是頂頂?shù)囊?,每一個客人他都得記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北跡這種數(shù)年都不曾再來過的人。
夏長姝趁機掃了一眼名帖,北跡……這名字,如同人一樣美好。
她跟著北跡進了視野最好的一個包間,“萍水相逢,多謝公子相助?!?p> 北跡掃她一眼,“姑娘客氣了,兩度會面,在下北跡,還未請教姑娘閨名。”
她燦燦一笑,“夏長姝,長長久久的長,靜女其姝的姝?!?p> 二人實在不熟,落了座便就在等開場,一時之間無話可說,安靜得很。夏長姝的眼睛奮力地大睜著,抿著唇四處打量房內布置,這是她尷尬時常有的表現(xiàn)。北跡暗自注意著,這些動作,真像。夏長姝?那個從不露面的祁安公主,果真是巧的,大好的線索自己撞上門來,宮里那位在瞞著的東西,跟她有多少關聯(lián)?北跡抿了一口茶,這么多年過去了,老天終于幫了他一回。
拍賣一場一場地進行著,夏長姝百無聊賴,看夠了房間的布置就又趴去了窗戶,手撐著下巴看著臺上展品撤下又上新,琳瑯滿目眼花繚亂,珍寶靈器、丹藥神草應有盡有,時不時地還會有那么幾頭妖獸靈獸,除了經(jīng)常被獸吼聲嚇得一個激靈外,倒也沒什么讓她感到稀奇的,尤其是其中一柄流光長矛,她還在宮里摸過它呢,冰冰涼涼的,若不是細了點,著實適合放在殿里消暑。
為什么出來賣了她也不知道,她一心盼著她的團子。
“莫不是于掌柜的消息有誤,眼看著就天黑了……”
“公主,這你就不懂了,越稀奇的東西越要放在后面壓軸……上來了上來了?。?!”
只聽臺下的拍賣主持操著激動的嗓音喊道:“極其稀有的靈寵——溯沅獸!本店自創(chuàng)立以來,這是經(jīng)手的第一只,哄媳婦的必備居家良品!小姐們明晃晃的身份與權勢的象征!價高者得,起拍價:十萬金幣!”
“十萬五千金幣!”
“十萬八千金幣!”
“……”
“一個毛團子怎么還身份與權勢的象征?”夏長姝疑惑地皺出了一臉的褶子。
“十萬金幣啊……”陶枝倒吸一口冷氣,夏宮隔壁一套大宅的價錢啊,感情自己平日里抱著的是個金疙瘩……呸,十個金疙瘩!
夏長姝楞楞地眨巴了眨巴眼,“怪不得被偷?!毕胨綍r或抱著,或于肩上托著,大大啦啦地招搖過市逛東逛西,罪惡。本想隱瞞身份,結果抱著一塊金光閃閃的招牌……
臺上的溯沅獸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此時被此起彼伏的鼎沸人聲驚得瑟瑟發(fā)抖,“咕兒……”
“公主,我看著不對勁兒啊,臺上那個毛團子,頭頂怎么一片紅色?”
夏長姝定睛一看,果然,滿身雪白,但是頭頂上一撮略微泛紅的毛,她嘖了一聲,“這只團子,不純。”
陶枝接話道:“肯定不是咱們的團子?!?p> 夏長姝篤定地點了點頭,“對!”
臺上的團子正巧此時感應到了她,朝向了包間,激動地在籠子里蹦著,“咕嘰?。。」緡\?。?!”
夏長姝:“???”
團子繼續(xù):“咕嘰咕嘰?。?!”
夏長姝半疑:“你說有沒有可能,我給團子扎的繩兒……掉色……”
陶枝歪頭思索了一下,那根紅繩兒,是夏長姝一時興起隨便撿了她的來用,她扯下頭上的同款一根紅繩用手一擼,恍然大悟,“公主,真的掉色哎!”
主仆兩人尷尬對視,什么鬼...幸虧團子沒聽到剛剛他們兩個的對話。
臺下的價格已經(jīng)飚到了二十五萬金幣,水漲船高,叫價的人越來越少,
“二十六萬!”聲音自隔壁包間傳出。
周邊鴉雀無聲。二十六萬買靈寵回去,一個只能養(yǎng)著把玩的寵物,若非實在是財大氣粗,誰愿意……
“二十六萬一次!”
夏長姝心里一個咯噔,怎么辦!這要是到了別人手里,即使自己再有理,往回討也難。
“二十六萬兩次!”
夏長姝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沒那么多錢?。。。⊥懒速I吃食倒是富余,但買這團子,連零頭都不夠!
“二十六萬三次!”
夏長姝一咬牙,拼了!
“二十七萬!”先拍下來再說,反正團子是她的,承俞閣收了來路不干凈的貨,她總是有辦法把這個錢免掉的。
北跡一直坐在后面,看著主仆兩人神采飛揚地嘀嘀咕咕,此時被夏長姝中氣十足地一陣吼驚得一挑眉,他瞥了一眼夏長姝捏在手里地粉嫩小荷包。
“一號包間二十七萬!?。≈T位還有沒有要加價的?”
隔壁不疾不徐:“二十八萬?!?p> 夏長姝撇著嘴看著隔壁緊閉的窗戶,反正我又不付錢,姑娘我跟你叫到底!“三十萬?!?p> 隔壁:“三十一萬?!?p> “三十二萬?!?p> 整個承俞閣只有兩個稚嫩的女聲不停地抬著。
終于,隔壁的聲音帶著些咬牙切齒,“五十萬!”
夏長姝馬上跟:“五十一萬!”
滿場嘩然,隔壁包間內一個茶杯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這個賤女人是故意跟我作對!”
“小姐,這個價格再叫下去,老爺該責罵了……”女子旁邊一位弓著腰的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勸著,五十萬買一只靈寵,這……作孽啊!
女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頭摔門出去了。
“五十一萬一次!”
“五十一萬兩次!”
“五十一萬三次!”
錘音落定,“成交!恭喜天字一號貴客,喜獲溯沅獸!”
還沒等夏長姝高興夠,東池便上前提醒:“恭喜姑娘,姑娘可熟悉承俞閣提貨流程,在下可以輔佐?!?p> 夏長姝:“什么流程……”
“繳納拍定金額的兩成作為定金,獲取訂貨券,待納足拍定金額,攜帶訂貨券方可提貨?!?p> 夏長姝:“兩成……十萬……”她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要是……不繳呢?”
“視為放棄,貨物順承到價格第二的拍主?!睎|池停了停,補充道,“任何異議,只有在付款后才能溝通?!?p> 夏長姝:“……”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荷包,如意算盤豈不是打空了……等等,“我錢呢!”她明明把荷包放在窗臺上了!荷包呢?。?!
陶枝睜著倆無辜的大眼看著夏長姝,“公主,我也不知道。”
“……”
東池在一旁幫忙猜測:“姑娘你方才喊價激動得緊,想必是不經(jīng)意將荷包碰掉下去了?!?p> 夏長姝撓了撓腦門,還真有可能......她探身向樓下望去,找是找不回來了,惋惜之際,北跡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姑娘若是需要,在下可以幫姑娘墊付全額。”
夏長姝回頭看向北跡,直接瞳孔地震,那可是五十一萬......她碰上的是個什么主兒啊,隨隨便便幫別人五十一萬金幣的忙?
北跡眼里笑意盈盈,“姑娘不必慌張,什么時候手頭方便了再還我就是?!?p> 夏長姝腹誹:錢肯定要還的!只是她著實有些心慌-----這人怎著瞧著一副人販子姿態(tài).....夏長姝糾結地咬了咬下唇,此時不交付金幣,團子就要到別人的手上了,能一次性交付全款自然是極好的,團子也少遭一會兒的罪,但畢竟是五十一萬金幣,著實不是小數(shù)目......
“貴客,方便打擾否?”
一屋人看向聲音來源,是承俞閣親自來收定金的掌柜,沒時間讓夏長姝猶豫了,她當即于桌上扯了張紙過來寫借條。
“北公子今日不吝重金拔刀相助,我日后定當涌泉相報。”她將借條遞向北跡,歪頭一笑,“公子,拿錢與否?”
北跡看著她的小動作不禁一怔,而后接過借條,“自然?!?p> 夏長姝拿著錢袋兒出了天字一號,跟從掌柜去走后面的流程。
待到看著主仆二人出了房門,東池將藏在袖中的荷包交給北跡,正是夏長姝丟失的那只,她在北跡的授意下,于談話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地順了過來。
北跡接過后打開,看到里面不足一千金幣的余錢愣住了,
東池也呆在了當場,“這......”似乎沒必要偷她荷包......不偷她也是要借錢的啊......
北跡饒有趣味地笑道:“有魄力,叫起價來倒是絲毫不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