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一彎新月照在村子的上空。村東頭老歪家的兩間泥瓦屋里傳出母子倆低沉的說話聲。
兩間泥瓦房由一張箔籬子墻隔開，老歪母子一個(gè)躺在里面，一個(gè)躺在外面，母子二人隔著一張箔籬子墻說話。
先是老歪娘嘆氣的聲音，然后才有話音：“你說這天底下，真是啥樣人啥樣事都有哈——一個(gè)兒媳婦出門拋頭露面地找她公爹，這要擱在過去，那不是罵人嗎？如今這事兒竟就叫咱碰上了，也算是個(gè)緣分！”
“不聽人說么——林子大了啥鳥都有，這世上人多了去了，啥樣事都會有的——叫我看那也不算啥緣分，不過是……”
“你想說啥？”
“我說啥？娘，人家都說我傻，叫我看，你才是個(gè)傻子，咱娘兒倆算是傻到一塊兒去了！”
“傻和精那得看是啥人看……這個(gè)先不說，你就說剛才去的時(shí)候，看那倆人口氣啥樣？”
老歪沉默了半晌才說：“他正愁貨砸在手上弄不出去哩，你就算一分錢不給，只要把人給弄過來，我看他們也是肯給的，咱就算白給他這些錢，還替他把砸手上的貨弄走了，他笑還來不及哩，還能咋？”
“看你說的也忒難聽，那是一個(gè)大活人，哪能說是貨？再說，事情也沒有你想得那樣，在咱這一塊地兒，他要想找個(gè)賣貨的地方還是有的，咱不過是占了先，叫他快點(diǎn)出手罷了！”
“娘你這么說，那咱出價(jià)那么低，他馬老三會把人給咱送來嗎？”
“咱只要把話說到了，送不送是他的事，咱的心總算是盡到了，余下的，那就得看那女人的造化了?！?p> “娘，你說，他要是真把人給咱送來了咋辦哩？”
“該咋辦咋辦！”
“那……該咋辦哩？”
“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她唄！”
“這話就是說，要留下她了？”
母親聽了這話竟沉默了，一時(shí)沒有答話。老歪體味著這沉默，感覺自己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同時(shí)，母親也感受著這沉默，知道老歪心里還是有些不甘，她理解自己的兒子，不管咋說，那也是個(gè)女人吶，就大了點(diǎn)，老了些，也比啥也不落強(qiáng)啊。
母親還知道，這世上要想做個(gè)好人，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并不容易。
好一會兒，果然，那老歪嗡聲嗡氣說：“娘，咱要是不留她，直接的不要她就是了，咱這樣出了錢，以后再沒了人，叫人家知道，不說咱傻嗎？那咱圖個(gè)啥呀？”
母親聽了這話，頓了一下，再開口，便不那么柔軟：“老歪，你娘這些年，叫人看著啥也不圖的事做得還少嗎？”
“可是娘，你這么好心的人，咋也沒個(gè)好報(bào)——你家也還是這么窮，你兒子眼下連個(gè)媳婦也找不著，你不覺得虧得慌嗎？你到底為個(gè)啥呀？”
“我為我的心?！?p> “你的心在哪？人家誰看得見呀！”
“別人看不看得見，我自己看得見就好！”娘的口氣是堅(jiān)硬的，聽得出有些賭氣，或者生氣的樣子。
話說到這兒，老歪只得嘆口氣：“說了這半天，人家還不定給不給咱送人來呢，說不定另外有人出了高價(jià)碼，那人就另外有主了呢?！?p> “我知道你想把這女人買下?！?p> “要不哩，咱這些年慌著到處托人，又出錢又出力的，圖個(gè)啥哩？”
娘不說話了，遲了一會兒才說：“兒子，那人你要是留不下呢？”
“如果是咱的，那就走不了，不是咱的，留不下咱也不遺憾。”又問娘：“那你咋就知道一定留不下呢？我要是能留得下呢？”
當(dāng)娘倒抽了一口冷氣，看來貧窮是一把刀，能把人心切割得面目全非！可是她一個(gè)當(dāng)娘的，面對這樣一個(gè)正當(dāng)壯年如狼似虎的兒子，把一個(gè)眼看著活生生到手的女人給硬是送出去，她不得不為兒子感到遺憾和憋屈，孩子跟著她這個(gè)叫真的娘，眼前是真的吃在虧了，想了便嘆口氣：“兒啊！我知道你想的啥，那條道兒走不得，長這么大你該知道——捆綁不是夫妻這句話?！?p> 兒子冷笑了一聲：“這句話在咱這片地兒早過時(shí)了！就咱這個(gè)莊跟前后莊，捆綁來的夫妻難道還少嗎？”
娘的聲音變得冷冽了：“我的傻兒子，你別揣著明白裝糊涂了——那人，是馬老三誑來的，人家是出來找人的！說起來也是個(gè)可憐人，一個(gè)家，已經(jīng)丟了一個(gè)老的了，不能再連她自己也丟了！就算咱能留住她的人，還能留住她的心嗎？就算咱好歹連心都留下了，那咱的心里可落忍嗎？人家那也是有家有業(yè)的人吶，咱強(qiáng)留在咱這里，算是咋樣一回事？”
“那你說怎么辦？咱花了錢，再不落人，難道還要送她走？”
話到這兒，老歪娘只得嘆口氣：“走著看，走一步說一步吧?！?p> 母子二人這里正說著，院門忽兒被人敲響了！
老歪忽地坐起來：“娘，他還真地把人給送來了！”
老歪娘出坐了起來：“送來咱就要唄！”
“要了咋辦？”
“先要了再說——開門去吧?！?p> 只聽到一陣踢踢嗒嗒的腳步響，門吱呀一門開了，老歪娘仄著耳朵聽過去，院子里空空曠曠，就聽是那馬老王的聲音，就在門外，壓低了聲音：“人給你送來了哈！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貨呢？”
“在外面車上。”
“我看看……”
“看啥看？都看了好幾回了，要就拿錢，不要咱走人?！?p> “……恁等一下。”
老歪踢嗒著腳步又走回屋里來，老歪娘已經(jīng)站在門口，這時(shí)一把抓住他，將一把秒鈔票塞他手上，推著他又出去了。
門外，馬老三的聲音：“這是多少？”
“哎呀，就咱說的那個(gè)數(shù)，少不了你的！”
另外那個(gè)大塊頭說：“不用點(diǎn)了，都老家老戶的，反正也跑不了，再說這家人實(shí)誠，我知道。”
馬老三：“那，把車開進(jìn)來吧？”
大塊頭說：“別動車了，這深更半夜的，動靜太大，老歪過來，咱把她攙下來吧，反正人好好的，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