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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專家

11 無面人(八)

降魔專家 吃書妖 4239 2019-10-18 07:10:00

  臨近中午的時候,亞當(dāng)向我打來電話,她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明白了他們那邊的情況。

  “長谷川瘋了?!彼f。

  我立即詢問,“你們在哪里?”

  她先是報出了一家正規(guī)醫(yī)院的名字,又發(fā)送短信,將她在醫(yī)院內(nèi)部的具體位置告訴給了我。

  半小時過后,我趕到了這家醫(yī)院的住院部的三樓,亞當(dāng)像個病人家屬似的,沉默地坐在走廊旁邊的長凳上,她的對面是一間單人隔離病房,門扇半敞著。

  我緩步湊到門口,向內(nèi)部瞄了一眼,只見長谷川正孤零零地蹲在病床上,雙臂抱膝,面孔低垂。

  他居然依然佩戴著墨鏡和口罩,此時正如石像般地盯著凌亂的床單,整個人散發(fā)出來一股悲觀消極的氛圍,仿佛一個不惑之年的男人,盡管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必須照料,卻在十分鐘以前賭輸了所有家當(dāng),甚至連還在世的爸媽的房子都賠了出去,于是便開始思索,是否要用這條床單擰成繩子,索性自殺算了。

  房間里還有另外一人,是一名護士,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手里握著注射器,里面裝著的說不定是鎮(zhèn)定劑吧,她用談判專家對待綁架犯一般斟酌的口吻說,“你好,先生?”

  長谷川不動聲色,因為他佩戴墨鏡和口罩,所以也沒人看得出來他的神色。

  “我要過來嘍?”護士慢吞吞地,又走近了一步,好像自己走的是什么地雷陣,走錯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驀然,長谷川抬起頭顱,從喉嚨中發(fā)出了非常響亮的,好像發(fā)情期的雄性大猩猩對待其他雄性一樣的怒吼聲,連地板似乎都在怒吼之下震動了。

  護士嚇得把注射器摔倒了地上,轉(zhuǎn)身就跑,而長谷川則又低下了頭。

  我連忙讓出路,護士就這么跑遠(yuǎn)了。

  “如你所見?!眮啴?dāng)納悶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M(jìn)了我的耳朵里,“他根本無法交流。”

  “我現(xiàn)在最費解的是,你就這么把他弄進(jìn)了這家正規(guī)的醫(yī)院里?”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你總不至于連這都不明白吧,將一個發(fā)瘋的靈能者帶到公共場所,只會引來公安的注意,就算要為長谷川尋找治療條件,也該把他帶到地下醫(yī)生那里去才是?!?p>  “很遺憾,我在黑色地帶的名聲很差,地下醫(yī)生們都不樂意接受我的要求?!眮啴?dāng)無可奈何地說,“我甚至對他們報出過你的名號,結(jié)果他們更加驚恐了?!?p>  我啞然片刻后說,“那也不該把他帶到這里,還不如隨便找個地方關(guān)起來?!?p>  “那樣就沒人治療長谷川了,我還是希望有人能夠來治療他——哪怕承擔(dān)一些風(fēng)險。要知道,為了追蹤神秘組織,長谷川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眮啴?dāng)說到這里,微微一頓,又補充道,“好在醫(yī)院方面暫時不知道他是靈能者,他現(xiàn)在雖然是這樣,但依然有在下意識地控制自己,不去傷害一般人?!?p>  “這倒是個好消息,但暴露也只是時間問題。”說著,我話鋒一轉(zhuǎn),“我之前應(yīng)該強烈警告過你,你也說過,自己會如實轉(zhuǎn)告長谷川,但為什么事情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

  “說來話長。”亞當(dāng)苦澀地笑了笑。

  “你也學(xué)會‘說來話長’了?”我一邊挖苦她,一邊走進(jìn)病房,近距離地觀察長谷川。

  我一走近,長谷川就猛地抬起面孔。

  卻不料,正當(dāng)我以為他又要吼叫的時候,他的面孔上居然流露出來了無比驚恐的神色,連忙離開床鋪,然后連滾帶爬地跑到了房間的角落,一邊用背部緊緊地貼住墻壁,一邊忐忑不安地咬住指甲,像是恐怖電影里的人類,在封閉空間中遇到了鬼怪一樣。

  他瞪大雙眼,身體僵硬地盯著我。

  我知道長谷川是有點怕我的,但也不至于如此害怕才對。

  難不成,他在尋找羊皮殺手尸體的過程中,不小心占卜到了什么,在看到不應(yīng)該看到的東西的同時,還看到了作為“始作俑者”的我的面孔?

  因此,我的面孔喚醒了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

  我只好暫時退出病房,關(guān)閉房門,以免進(jìn)一步地刺激到長谷川,逼得他在醫(yī)院里大鬧一場。

  這時,剛才逃跑的護士又回來了,她對亞當(dāng)說了一句“教授說下午就來”,亞當(dāng)說“我知道了”。護士不安地看了看病房,轉(zhuǎn)身離開,似乎不愿意在這里逗留哪怕一秒鐘。

  亞當(dāng)轉(zhuǎn)頭對我說:“這家醫(yī)院有個研究過精神修復(fù)課題的靈能者教授,雖然收費沒個定數(shù)……肯定很貴吧,但還是有讓他嘗試的價值,我們就先在這里等著?!?p>  “好?!笔乱阎链耍乙矝]有其他方法,只好先在她的身邊坐下來。

  又看了看病房,問:“話說回來,你在把他帶到醫(yī)院里的時候,就沒把他的墨鏡和口罩摘下來嗎?”

  “為了避免在他康復(fù)以后,隊伍內(nèi)部出現(xiàn)信任危機,我決定尊重他對自己真實身份的安全意識?!?p>  雖然她這么說,但我還是忍不住懷疑,她其實已經(jīng)摘過了。

  忽然,她看了我一眼,“說起墨鏡和口罩,我能問一個問題嗎?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在意很長時間了?!?p>  “問吧。”

  “你被稱之為無面人,是因為你擅長易容術(shù)?!彼⒅乙兹菀院蟮拿婵?,“但我聽說你在正式行動的時候,依然會佩戴面具,這難道不是多此一舉嗎?”

  “這好像與你無關(guān)?!蔽艺f。

  “就當(dāng)是我想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吧,對我這種情報商來說,像是你這種知名人士的‘未解之謎’,有著相當(dāng)強烈的吸引力?!彼f到這里,忽然一拍手掌,開心地補充道,“不如這樣!如果你告訴我真相,我就答應(yīng)你一個要求,什么都可以。”

  “我對這種口頭承諾不感興趣。你想要給的話,就給我錢?!?p>  “好,我給你錢!”她欣然道。

  “多少?”我問。

  她報出了一個數(shù)。

  這價錢著實不低,讓我吃了一驚,“你還真舍得?!?p>  但有這個數(shù)的話,告訴她也沒什么,而且那個教授也不知道具體什么時候到達(dá)。在這里陪她有償聊天,也算是打發(fā)時間。

  “我其實是你的粉絲?!彼ξ卣f,但這種人的話肯定沒一句是真的。

  *

  我醞釀了一遍之后的措辭,片刻后,說:“一共有四個理由?!?p>  “居然有四個這么多?”亞當(dāng)很是意外,然后端正了坐姿,“洗耳恭聽?!?p>  “不用這么認(rèn)真,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理由?!蔽艺f,“第一個理由,很簡單,我在混跡黑色地帶的初期,還不會易容術(shù),所以總是佩戴面具出動,而如今,面具已經(jīng)陪伴我經(jīng)歷了很多次戰(zhàn)斗。就像是戰(zhàn)斗機駕駛員會在機艙里放置某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吉祥物一樣,對我來說,這副面具也是我獨有的吉祥物。”

  “是心理層面上的慰藉啊,但這似乎不夠充分?”她點點頭,“那么,下一個呢?”

  “第二個理由則是,以前的我已經(jīng)通過面具形象,打出來一些名號了,其他人雖然不曉得我的真面目,但是認(rèn)得我的面具。如果我突然脫掉面具去做一些事情,其他人反而不知道是我。”我說。

  “也就是說,你的‘品牌效應(yīng)’,已經(jīng)跟面具綁定到一起了?”她露出笑臉,旋即問,“但是這好像有些奇怪啊。假如你做了一些事情,其他人卻不知道是你做的,這難道不是好事嗎?特別是像你這樣,雖然不是靈能者,卻又招惹了很多血仇的人,不應(yīng)該更加注意隱蔽性?”

  “這就與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三個理由有關(guān)了?!蔽艺f,“你知道人們?yōu)槭裁春ε滦〕髥幔俊迸c前世歐美一樣,這個世界也有很多害怕小丑的人。

  她思索片刻,然后問:“因為人們無法看透小丑的心理活動?”

  “就是這樣,雖然小丑是搞笑的形象,但不似人類的妝容和表演,卻讓人無法從小丑的表情中觀察心理活動,人會對這種似人非人的形象產(chǎn)生恐懼,不自覺地想象,在小丑的裝扮下,是否藏著不為人知的恐怖心思?!蔽夷托牡卣f,“面具也是一個道理,真正恐怖的不是面具,而是人對未知的恐懼。當(dāng)一個人在走夜路的時候,看到另一個人戴著怪異的面具走過來,就會產(chǎn)生恐懼心理,而如果后者突然沖刺過來,卻一句話都不說,誰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么前者的恐懼就會飆升到更高的水平?!?p>  聞言,她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低下頭,陷入思索。

  沒過多久,她忽然抬頭看著我,像是想通了,問:“我明白了?!?p>  “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你認(rèn)為,無論如何,自己都是個無法使用靈能的凡夫俗子,即使能夠用拳頭打死一個兩個靈能者,其他靈能者也依然會心懷成見地評價你,并且給你帶來更多的麻煩。”她說,“而如果你戴上面具,兼以心理層面的技術(shù),將自己扮演成一個行事詭秘的面具人,那么在其他靈能者的眼中,你就不再是個簡簡單單的一般人了,而是一頭不可名狀的怪物,一具恐怖的化身,一個象征著未知、暴力、死亡的符號?!?p>  她說對了,可聽她這么形容,我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正在企圖將自己打扮成虛構(gòu)故事里的黑暗反派形象,而其他人則能夠看穿這一點。

  但在表面上依然要貫徹鎮(zhèn)定,用紋絲不動的口吻說:“是的?!?p>  她似乎也全然不覺得這有哪里幼稚,反而表情相當(dāng)重視,自顧自地點著頭,又問:“但你這樣直接告訴我,是不是有些不妥?”

  “并無不妥,即使你在這里錄音錄像,將情報散發(fā)出去,也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此時正在與你說話的我,就是真正的無面人?!蔽艺f,“況且,這個真相也并不是沒人推理出來過,但依然不妨礙我這么做事,他們該害怕的時候還是會害怕?!?p>  “你說得對,心理效應(yīng)不是腦子里知道,就能在心理上免疫的?!彼f,“那么,最后一個呢?”

  “最后一個理由是,人們往往在揭穿謊言以后,會以為自己接觸到的,就是真實?!蔽艺f,“因此,當(dāng)他們想方設(shè)法,終于看到我面具下的面容時,就會以為這是真面目,但他們卻很難想到,就連這層‘真面目’,也是我易容出來的。”

  “面具之下,仍是面具?!彼粲兴颉?p>  “正是如此?!蔽尹c過頭后,又補充道,“但遺憾的是,因為某些緣由,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擅長易容的‘無面人’了,所以這招已經(jīng)不管用了。”

  “但這依然是相當(dāng)寶貴的經(jīng)驗,值得學(xué)習(xí),多謝賜教?!彼鎺д嬲\地說。

  *

  看著她擺弄手機,把說好的錢打進(jìn)我的銀行賬戶里,我卻另有想法。

  事實上,我剛才并未坦誠布公,還有第五個理由,被我故意隱瞞了下來。

  第五個理由是,面具是我試圖在心理學(xué)層面上,扼殺恐懼心理的,一次半吊子的嘗試。

  人在與其他人交流的時候,可以通過觀察其他人的表情,來把握其他人的心理活動,可以說表情語言占據(jù)了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關(guān)鍵性地位,當(dāng)一個人板著面孔說“我很高興”的時候,另一個人就能夠通過前者的表情,知道他其實并不高興。

  然而表情語言也是雙刃劍,我能夠觀察其他人的臉,揣摩其他人的心理活動,而與此同時,我也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臉正在被其他人觀察,自己的心理活動正在被其他人揣摩。我一旦顯露出痛苦,或者恐懼,其他人一瞬間就能意識到,“這個人正處于心理上的弱勢地位”,而這種糟糕的預(yù)期,則使得我非常不安。

  但只需佩戴面具,我就等于從“觀察與被觀察的對峙關(guān)系”中獨立了出來,能夠單方面地觀察其他人的臉,卻不被其他人觀察。

  這種不對等的交流關(guān)系,讓我容易擔(dān)驚受怕的心靈,即使是在最酷烈的戰(zhàn)斗中,也能夠產(chǎn)生一絲卑鄙的安心感。

  本質(zhì)上,我不過是個一般人,是個弱小的人。

  若是想讓其他人誤以為我強大,以為我不可欺辱,就只有一直扮演下去。

  誠然,“面具”是具備多重心理學(xué)意義的象征物,長期佩戴面具,會對本人的心理造成難以挽回的異化,但,如果“異化的自己”,能夠企及“一般人的自己”所無法企及的地方,那我就會欣然地接受這種異化。

  “說說你們的事情吧?!蔽覐娖茸约褐卣乃?,“我不是告訴過你,要中止尋找羊皮殺手的尸體的行動嗎?難道是長谷川不聽勸告,一意孤行?”

  “這倒不是,長谷川他聽進(jìn)勸告了?!眮啴?dāng)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倒霉的表情。

  這句話出乎我的預(yù)料,我立即追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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