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代的鐘家主母是段家獨女段斐,在家里行二,和兄弟一起排行,名字也是隨了兄弟這一輩的文字,可見段斐深受家里寵愛。
按理說這樣受萬千寵愛的千金小姐該是一副刁蠻嬌俏的性子,可自鐘靈毓記事以來,母親總是一副溫婉如水的模樣,端的是與“上善若水”十分相稱,怪不得母親總喜歡在上善堂里念佛。
也許,是因為心疾的緣故?
身體不好,自然性子也硬不起來,只能溫潤著,也是對自己好。
鐘靈毓沒有讓人通報,貓著腰,悄悄的潛進上善堂的院子,一點點靠近佛堂。
母親性子恬淡,虔心向佛,平日里極少與人應(yīng)酬。
她不管不顧的跑到澤陽讀書,留下母親一人守著偌大的鐘府,只能天天與青燈古佛作伴。
父親……不提也罷。
她聽府里老人說當(dāng)年父親母親也是潤夏城里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可惜了。
她好奇,可再問,府里人就告罪,不敢再深談。
她也只能作罷。
至今都不知曾經(jīng)人人口里的一對才子佳人為何如今這般的相敬如賓,日子過得井水不犯河水。
鐘靈毓能在父親和母親看向她這個女兒的目光里找到疼愛,可在他們相互對望的眼神里卻感受不到能夠融化堅冰的溫度。
鐘靈毓心里一陣苦澀,但她尊重父親母親的選擇,所以不會多加干預(yù),只是默默地做好女兒的角色。
她悄聲躲到佛堂的窗臺下,正想探身尋母親的身影,聽到寂靜的佛堂里突然有人講話。
“夫人,老奴從您還是個小娃娃時就跟著您,這么多年過去了,看著您一點點長大,從牙牙學(xué)語,到黃髫總角,再到豆蔻年華,及至如今成為婦人。老奴看著小姐您臉上曾經(jīng)那樣肆意張揚的笑一點點的消失,老奴心痛呀?!?p> 是明姨的聲音,“小姐”都叫出了口,可見明姨此時情緒有些失控。
鐘靈毓將耳朵更加靠近窗臺,身子卻低了下去,整個人隱匿在花叢后面,讓人從外面無從瞧見。
她繼續(xù)細聽。
“明暖你別傷心,如今我有阿毓作伴,身旁一直也有你相陪,每日里念幾遍經(jīng),吃幾杯茶,賞一番庭前落花,觀一次堂下秋燕,日子倒也還不算太難熬?!?p> 母親悠悠的話語溫柔的似在耳畔低喃,鐘靈毓的心似被人抓了一下,有些難過。
“夫人您如今還年輕,日子卻過得這般清心寡欲,似垂垂老矣的老嫗一樣,這看著怎么不讓人難過呀!夫人您好歹像從前一般笑得生動些?!?p> “我沉疴已久,心緒不起伏身子倒還舒坦些,如今我這身子連太過高興都受不住了。今天阿毓在電話里說要回來,我心里高興,心緒一浮,立馬就有些受不住,這才趕緊來這佛前坐坐,靜靜心?!?p> “夫人,說起來,毓小姐雖然是老爺?shù)墓侨?,可畢竟不是您親生的,瞧這次,也不管您怎樣就自己跑去澤陽讀書了,夫人您對小姐這么好,小姐還如此任性,我都替您感到不值。”
鐘靈毓感覺自己有些不能動彈了,這身體有些不像是自己的了。
怎么回事?她聽錯了嗎?
什么叫……是父親的骨肉,但不是母親……親生的?
“那時我對鐘旭一見鐘情,鬧著非君不嫁。誰知鐘旭和秦玥早已是情投意合,許下一生誓言。老太爺和老夫人為著鐘家式微焦頭爛額,恰好遇著我這時戀慕鐘旭,自是想借著段家的力東山再起,于是兩家結(jié)了秦晉之好,鐘家保住了富貴榮華。我少時天真爛漫,對這些一無所知,只想著我喜歡他,他自然也是喜歡我的……哪知……誒。后來驚知真相的我去醫(yī)院看秦玥……我就在手術(shù)室外聽著醫(yī)生說她難產(chǎn)而亡。看著襁褓中小小的孩子,我就想呀,稚子無辜。鐘旭不愛我,他要的是我背后段家的助力,鐘旭愛秦玥,可是在他和鐘家人的眼中,秦玥和她的孩子比不過鐘家的榮耀,所以最后才有了那樣的后果,不能說他們做錯了,可是也絕對沒有人做對。我縱是意難平,到底不會遷怒一個一出生就喪母的孩子。……誒,造化弄人。想著我這一生恐怕再不會有孩子,這孩子恰巧又沒了母親,還是私生……”段斐猛地一頓,又道,“縱然這孩子不跟著我也會有人疼,畢竟因為秦玥的關(guān)系我哥哥還有周家人都會對阿毓很好,可是這孩子留在鐘家,待在我身邊,名聲到底會好一些。不如我來當(dāng)她的母親,也……全了她與鐘旭的父女情誼。也確實是我和阿毓的緣分?!?p> “所以夫人您那時與老爺約法三章,假裝懷孕,十個月后正式領(lǐng)了毓小姐進門。之后,兩人便是各過各的,互不干涉,了此一生?夫人,您糊涂呀。那時我娘去世,回家待了大半年。若是我那時在夫人身邊,定不會讓夫人與老爺定下這樣的約定。夫人你不計前嫌將老爺心愛的女人的孩子領(lǐng)回來養(yǎng),身份還過了明路,所有人都以為這孩子是鐘段兩家的千金。這樣的恩德,老爺心里不感激嗎?您那時抓住機會,如今您與老爺?shù)年P(guān)系就不是這樣呀。夫人,您就是性子太倔了?!?p> “好了明暖,這都是陳年舊事,如今阿毓都這樣大了,以后不要再提這些事。阿毓就是我的女兒,我懷胎十月,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子……我的鐘靈毓秀?!?p> “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和鐘老爺子達成一致,段鐘兩家聯(lián)姻不能毀,再加上阿毓還小,我早就要和鐘旭離婚。再等等吧,等到阿毓高考完,等到哥哥接管段家,我定要和鐘旭橋歸橋,路歸路,此生不再相見?!?p> 鐘靈毓已經(jīng)不知道現(xiàn)在身處何處,半蹲著的身體緊貼在墻壁上,毫無知覺,滿腦子都是剛剛母親說的話。
為什么……母親的話掰開來一句一子她都聽得清楚,怎么合起來她卻有些不懂了呢?
什么叫私生?
為什么舅舅還有周家會對她好?是因為誰?
秦玥是誰?
鐘靈毓失神的跌坐在地上,抱著膝,眼淚無聲無息的流淌。
有飛鳥劃過頭頂?shù)奶炜?,斑駁的樹枝剪影顏色分明,給這初九寒冬添了幾分寂寥。
一如此刻,鐘靈毓茫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