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落山,龍輦便不緊不慢地到了鳳儀宮口。
許氏半下午就守著宮門等,朱紅色的大門大開,純金的銅釘在日暮西山中熠熠生輝。
這座宮殿,一直都沐浴在榮光中。
“妾拜見皇上?!痹S氏一個萬福還沒行完,婁驤便抬手免了她的禮數(shù),道:“外頭冷,咱們進去吧?!?p> 婁驤將手從狐皮的護手里伸出來,挽住許氏的手。她大約是讓人在花園里守著,見著龍輦跑回來報信,自己再從殿里出來,手露在外面,也是熱的。
她常年養(yǎng)尊處優(yōu),早已不是二八年華的佳人,她比婁驤還要大上三歲,實際上已過了女子的如花歲月。
手指日日都用玫瑰花汁子和秘藥養(yǎng)護,從手腕到指尖都是白嫩細滑的,像是剛剝了殼的雞蛋一般,婁驤的手指貼在許氏的手背上,兩人攜手一同往里走去。
方才進了含光殿的東暖閣,暖閣里把炭火生的熱,許氏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手為婁驤脫去厚重的氅衣。婁驤里面穿著件月白的錦袍,衣擺處繡出叢叢青竹,尚在太后的喪期里,一切從簡。
許氏知道婁驤孝順,即便今日接駕,也不敢打扮的太過張揚。但婁驤一眼便見著,她點了口脂,眉間描了花鈿又擦掉,留在一片不顯眼的紅痕。穿著件湖藍色的廣袖夾棉長裙,披著件墨色的坎肩,身上的顏色并非大紅大紫,又用了素色的挽臂。珠翠全用銀飾與白玉,只做點綴,沒有大件首飾,細節(jié)處不失女子的溫柔。
著實十分刻意地表現(xiàn)不刻意。
侍女端來一盞熱湯,許氏先用掌心摸了摸瓷碗的熱度,才端給婁驤,道:“陛下先喝些熱的紅豆水,冬日里用紅豆,既能溫補,又不傷身。”
婁驤低頭看了一眼那黑紅色的水,許氏那指甲尖還染著紅砂,在蒼白的碗邊格外顯眼。
“婉清有心了?!?p>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的確是用了心的,紅豆煮的又爛又軟,估計是中午就是開始煮的。這樣煮一碗水十分不易,是一大鍋水文火慢煮,濃縮成這樣一碗,才能將紅豆煮成這樣的滋味。
“你也喝一些?!彼f著,就將還有半碗的紅豆水放到許氏嘴邊。
許氏笑笑,不敢拒絕,接了過來,將剩下的喝完了。
兩人喝完湯,又往桌案走去。
含光殿里用的大多仍是太后做皇貴妃時用的物件,這張紫檀木嵌掐絲琺瑯的八仙桌是婁驤少時就在王府里見過的。用料名貴,可做工卻不追求奢美,講求精制實用,有些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意味,似乎是諸葛皇后時的舊東西。
武帝去世,宮中的東西換了一茬又一茬,這樣細碎的東西,大概無人在意原主是誰。許氏能用旁人用過的東西,是有人欺上瞞下,故意為之。許氏不知道這東西的來歷。只看著好看又名貴,才留在暖閣里做桌案。
這張八仙桌雖然經(jīng)歷了多年,但請能工巧匠稍稍刷油,又在桌角嵌上南海青玉,還是能入眼的。
許氏見婁驤站在桌前遲遲不落座,一時半會兒摸不出他是什么意思,笑著拉開圈椅,道:”陛下,先坐吧?!?p> 婁驤回過神,一拂袖,笑著坐下。
宮女們將菜一道一道端上來,許氏就站在一旁給婁驤布菜。這一道道的,都是能入口的溫度。有幾道還是頗費了心思的,婁驤說的那一道魚肚煨火腿就擺在婁驤正前,這一道菜聽著簡單,但實際上是用了四個時辰做的,稍微過一點火候,魚肚的口感就會變,入口就是兩個味道。
“含光殿的東西果然細致?!眾潴J用筷子夾起蘿卜雕花,一瓣一瓣花瓣都晶瑩剔透的,在燈火下能看到碗上的花紋。
許氏道:“妾今日所有,皆是陛下恩賜。”
這話說得好,說的冠冕堂皇,說的好像誰不知道,婁驤走上大位,是許家扶持太子。
婁驤與許氏四目對視,迸出笑容,道:“婉清,坐下,你也吃?!?p> 許氏暗自欣喜,卻又不能出格,表露在臉上,莞爾一笑道:“謝陛下?!?p> 她坐在婁驤對面,吃起東西來像是小雞啄米那般,一小口一小口的。平帝偏愛女子小巧秀氣,當時號稱“蓮步玉胃”,這般風氣流傳到宮廷之外,沒想到至今仍是,不見一絲褪色。
“妾想了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p> “但說無妨?!眾潴J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樣,看不出半分凌厲。他雙眼生的柔美,但看一雙眼,隱隱有些女子的味道。
“妾想著葉妹妹一直承寵,這肚子一直不見動靜。”許氏一直盯著婁驤,生怕得罪。
宮里人盡皆知,合歡殿的葉貴嬪可是陛下心尖上寵的人,誰都不敢得罪,哪怕她原先只是花房里的奴才。
婁驤抬手,抿了一口茶解膩味,一雙眸隱藏在暗處,又聽許氏道:“妾是后宮之主,但也并非有意數(shù)落宮嬪.....”
婁驤將手里的茶盞放下,伸出手,將許氏的手放在掌心里,盡力柔聲道:“朕知道你的苦心,葉氏的肚子....”婁驤頓了頓,道:“的確是不爭氣。”
許氏一聽,心里覺得,原來婁驤也是如此認為,心里稍稍寬了些,“妾自知與葉妹妹比起,已算是人老珠黃,可妾將會把葉妹妹的孩子,當作自己的骨肉對待?!?p> 許氏朝婁驤說道,她生的不夠美,也不夠嬌,那一雙突兀的眸子看婁驤的時候,總是要掉出來的樣子。
“婉清,若不是當年你那個孩子傷了身子,或許你我夫妻早就有幾個孩子繞膝承歡.....”
婁驤眼角眉梢流露出悲痛的神色,只是流露出一丁點兒,既是陳年的悲傷,又是帝王的隱忍。
只需一點,便恰到好處。
許氏顧不得宮女在場,以手帕掩面抽泣道:“妾此生與子嗣無緣,不愿強求。但求陛下不要忘記我們的長子....”
婁驤起身,將對坐的許氏抱在懷里。
她用慣了香料,如今不熏香,身上卻還是有驅(qū)不散的味道。濃郁像是依蘭花,但卻早已失去了花原來的香氣。
“自然,朕不會忘,也不敢忘?!?p> 天熙三年夏,太子妃許氏曾懷上過一個孩子,那是太子婁驤唯一的孩子,亦是大齊荒地婁驤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