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阿蘇勒與格日樂二人有情終成眷屬，索南嘉措千防萬防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山風(fēng)瑟瑟，吹的她屋內(nèi)胡楊木的花窗吱吱呀呀的響。
所有人都說她今日沒有出門的打算，桌上還放著半碗留有余溫的紅豆甜粥，手邊的那一卷《仁王經(jīng)》掉在地上，她夜里御寒的蓮青色斗篷卻跟她一同丟了。
索南嘉措隨即讓人封了整座大青山，默啜的人不能帶她往北邊走，大青山以北便是無垠的茫茫戈壁，卻是阿史那氏嫡系鐵騎扎營之地。西南方那里是黑水河的一個巨大拐彎，險惡之極。東南山口是通向王城的，他們想走，只能向那里。
神廟里是有衛(wèi)隊的，這一支精衛(wèi)世襲罔替，一個家族的多少代人都是守護神廟的護衛(wèi)。他們不屬于世俗，所以大可汗也沒有能力操控他們，只有上師才能命令他們。
今日所有來朝見上師的人都都被巡查了一遍，一無所獲。
阿蘇勒與格日樂還沒出神廟，就被攔了留下來。阿蘇勒今日輕裝簡行，只有一個侍從隨行，那侍從還在下面喝茶，等著主子。
大妃失蹤的消息迅速傳回王廷，默啜得知后，迅速讓人封鎖了整座王城，挨家挨戶地搜索璇璣。
她并非突厥血脈，容貌舉止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些。王城守衛(wèi)全都在尋找烏發(fā)的南齊女人，默啜寄希望于她是自己逃走的，至少還有阿爾斯楞能讓她回心轉(zhuǎn)意。
可璇璣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連同那只貓崽子，一同消失在大青山之中。
月色如練，從鏤刻經(jīng)文的花窗散落進寂靜的經(jīng)樓之中。
索南嘉措錯了，璇璣和擄走他的人沒有出大青山，甚至沒有出神廟。
他們一直都在神廟的經(jīng)樓中藏著，璇璣被下了點安神的藥，睡了一整天。
經(jīng)樓里彌漫著灰塵的味道，與陳年胡楊木的馥郁味道交織在一起，這里供奉著歷代上師的畫像，長明燈經(jīng)年不熄。僧樓周圍是存放歷代上師尸骸的金頂寶塔，周圍瘴氣彌漫。除非為了尋找轉(zhuǎn)世之人，這里一直都是禁地。也不必重兵把守，傳說若是上師的魂靈感知到有外人靠近，便會震怒。除了嘉措上師，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這里。
樓揚并不清楚北庭人的規(guī)矩，但許清渠在冀州時卻研究了不少。他教樓揚找到璇璣之后，就去整座神廟的最高處，不要走正門，傳說中正門處有為了懲罰驚擾上師安息的外人的措施，除了上師之外，一旦觸發(fā)必死無疑，所以許清渠千叮嚀萬囑咐，要從那座高塔的窗子翻進去。
璇璣從深沉的一覺中醒來，她正對著上一位嘉措上師的畫像，正紅色的寬袍大袖，金線繡著一只展翅的極樂鳥，如砍刀雕刻的六邊方形臉龐，他深紫色的眸子在長明燈下像是寶石一樣，洞悉著世人。
璇璣打量著，這幅畫應(yīng)該是用礦物顏料所做的。衣袍大概是用紅珊瑚做顏料，才會有這樣艷而不俗的顏色。
“你醒了。”
穿著黑色衣袍的男人從畫像之后走進來，璇璣撐起身子，還是有些眩暈。
“你怎么又來了？”
緘默是他幼時留下的習(xí)慣。
璇璣最討厭他不說話，像是要幾萬年都冷的像是一座冰窖。
她被迷香尚未完全迷暈之時，倒在了他懷里，與那夜“許清渠”身上風(fēng)塵仆仆的味道如出一轍，但掩蓋不了他素來用慣了的杜衡香氣。
璇璣有些懷有自己的反應(yīng)，她早該想到的，那個人不是許清渠。
努力承先緒，芳州失杜衡。
她悼念許清渠幼弟的詩句，讓他記住了這么多年。
“殿下....”
璇璣扯了扯嘴角，低頭捻著手里紅珊瑚做的念珠，“我不是說過了，我有了孩子，我的丈夫是北庭的大可汗....”
“阿史那默啜用謊言欺騙了你?！睒菗P還是平生第一次打斷她。
璇璣停住，樓揚跪在她身邊，道：“殿下，阿史那默啜騙了你。殿下，你還記得，你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丟失記憶？你記得我，記得許將軍，記得一切，你覺得自己病了嗎？”
樓揚引起了璇璣的疑慮，她自從醒來就一直在喝藥，各種各樣的草藥。默啜將她送到神廟里，索南嘉措吞吞吐吐，一直不肯說她究竟生了什么病，只對默啜說她的魂靈被強大的力量牽制著，可偌大的北庭，除了上師自己，還有誰能與強大的嘉措上師抗衡。
她的確記得一切，記得掉進太液池之前的每一天，像是畫軸一樣鋪陳開來。
她閑暇時謄抄佛經(jīng)，杏知說，她的字跡也與以前不同了。杏知翻找出她有孕時信手寫下的一篇文稿。
泛黃的莎草紙上赫然寫著：“能使人人一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決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明之流，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p> 她用指尖撫摸著粗糙的紙，瘦而不柴的字跡不是自己的手筆，她寫得一手連幾位師傅都夸贊的梅花小楷。這字跡意趣藹然，須得多年沉靜功夫才能寫出。
璇璣不得不承認，她的人生被偷走了十幾年，從失足跌進太液池，到如今醒來。會寫梅花小楷的婁璇璣死在了太液池里，新的婁璇璣代替了她。
“殿下?！?p> 璇璣回過神，她攏緊了身上的斗篷，夜風(fēng)從胡楊木的窗棱縫隙鉆進來，像是窗外無盡的暗夜一樣。
“許將軍與臣同行，就在朔州故地。”
璇璣苦笑著，抬眼看著樓揚，開口問：“他為什么不來見我？怕見著我終究嫁做他人婦嗎？”
樓揚知道如何觸動璇璣，他們舊時情誼，勝過許多東西。
“許將軍不是不愿意來，他是不能來?！?p> 樓揚一字一句說出：“天熙八年，許將軍為救燕云十六州蒼生，向北庭鐵騎投降。太子殿下用十萬兩白銀將他贖回，后來平帝降罪，將他關(guān)進了死牢，他出來時，已經(jīng)瞎了。”
璇璣的手有些顫抖，她清楚地記得，她問過默啜，為什么自己會嫁到北庭來。
默啜一手抱著她，說她在御花園看上了去向武帝朝覲的北庭攝政大君，強求著要嫁給他做大妃。
璇璣當然不相信他的這番胡言亂語，可默啜搪塞著，也沒能給她一個完整的故事。
“平帝是誰？”
“是隴西王婁平定的謚號。他篡權(quán)自立，也是他戰(zhàn)敗與北庭媾和，將你嫁給了北庭攝政大君，天授大可汗之兄，天命大可汗阿史那斯蘭?！?p> 璇璣手中的紅珊瑚念珠應(yīng)聲散落一地，長明燈下像是斑斑血跡。八股粗的天蠶絲，就這樣斷在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