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宜宸說會幫父皇找到一個得力之人,他想到的正是顧哲譽。
元宵燈會上,他已經(jīng)見識過顧若蘭與顧哲信不畏強權(quán)的勇氣,可是對于顧哲譽,他還沒有接觸過,在正式舉薦之前,他很想找個機會試探一下。想不到,晉王宜賓這么配合,開口就是:“傳我的話,就說本王看上了那幅畫?!币隋方g盡腦汁設計的一堆引他上鉤的說辭,反倒都不用說了。
趁著小唐去傳話的功夫,宜宸與晉王宜賓閑聊起來:“二哥怎么也到禮部來了?”
晉王宜賓得意的笑道:“二哥我是公務在身,比不得四弟你清閑啊。”
“哦?”
周盛道:“今日早朝,皇上欽點晉王殿下做冊封使,微臣做副使,前往大興冊立陳珉為大興王?!?p> “唔!”宜宸故作驚喜:“原來二哥得了個好差事,代天子冊封,二哥,這是殊榮啊。恭喜二哥?!?p> “哈哈哈哈,”晉王宜賓開懷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哪里哪里?!?p> 晉王宜賓正沉浸在“獲此殊榮”的巨大喜悅中,冷不防小唐跑回來澆了他一盆冷水:“殿下。顧哲譽說,那幅畫對他來說有特殊的意義。如果殿下只是借閱,他即刻回家去取,與殿下共同品評,如果殿下想要拿回晉王府珍藏的話,那就……”
“那就什么?”
“那就恕他不敢從命了?!?p> “什么?他真這樣說?”晉王宜賓瞪圓了眼睛。
“是,小的見他不從,就對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墒钦f到底,他還是不肯動身去拿畫?!?p> 晉王宜賓自然知道小唐口中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是什么意思,無非是威逼與利誘兩條而已。可是,即使明晰了這些,那個姓顧的文書,還是不肯屈服,大昱朝的官場中,居然還有如此冥頑不靈,不肯買周家賬的人?
晉王宜賓挫了面子,羞憤難當。宜宸心中卻覺萬分欣慰。其實他一早就差凌風去打聽清楚了顧家父子二人的履歷。
顧鼎是嘉定十五年的探花,為官之初才具頗得皇帝賞識,嘉定皇帝甚至破例外放了當年的狀元與榜眼,獨留他在京中任中書舍人。誰知沒過兩年,周家的一名遠房表親私吞民田,那時朝中百官畏懼周家權(quán)勢,不敢上表直陳。顧鼎卻利用一次深夜當值的機會,叩閣求見嘉定皇帝,冒死進諫。周家的那名表親最終被繩之以法,但顧鼎也因此得罪了周家,沒過幾個月,便被宰相周傲良尋了個機會,遠遠的打發(fā)到璧州任司馬去了。蕭云浠登基后,為按壓周家勢力,特意于天予九年將他調(diào)回京中任職,無奈周家勢大,堪堪十年過去了,他卻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京中小官。
至于長子顧哲譽,他不到二十歲就中了進士。宜宸看了他科考時做的文章,述理嚴明,文詞華美,有狀元之才。但不知是不是因為父親的原因,只被點做二榜第八名,為官后官職也一直較同僚低好幾等,成了一棵比他的父親更加默默無聞的朝中小草。
顧家父子二人這樣的履歷,該是很讓人信得過的,只是時隔多年,顧鼎有沒有變化,顧哲譽是否也如父親一樣,敢于正義直言,與周家相抗,還得要試一試才知道。
沒想到,顧哲譽明知晉王有意索畫,卻不以此獻媚,不畏強權(quán),堅守初心,怎能不叫人感動?其實也不難想象,有那樣的弟弟與小妹,做父親與做哥哥的能偏到哪兒去?宜宸想起那張嬌俏靈動的臉龐,嘴角不自覺的浮上一絲笑意。
只是這笑容落進晉王宜賓的眼中,就多了些揶揄的味道。他剛才見宜宸言辭閃爍,猜想他所言不實,所以才故意叫小唐去索畫,以證真?zhèn)?,沒想到居然真的有顧哲譽這么一個人,也真的有這樣一幅畫,看來這個四弟的確只是一個閑極無聊的病秧子,是他太過敏感了。只是此時話已出口,事情卻辦不下來,未免太失顏面。
“哦?呵呵,好一個恕難從命。既然如此,本王就親自去會會這名顧文書,看看他有何難處吧。”晉王宜賓冷笑一聲,撥轉(zhuǎn)馬頭又重新進了禮部官署。
周盛緊跟其后。
宜宸也放下車簾,命令馬車隆隆啟程,緩緩的跟上去。
時值午后,禮部的官員或在院中疏散筋骨,或在屋內(nèi)伏案小憩。晉王宜賓跳下馬來,并不在大堂前停留,向左一轉(zhuǎn),向著禮部低級官吏辦公的側(cè)院走去。禮部大堂內(nèi)的官員們接到晉王去而復返的消息,都不知何故,趕忙三三兩兩的跟在后面躬身隨行,卻被周盛揮了揮手打發(fā)走了,只留下幾名近侍跟在身旁伺候。
側(cè)房中顧哲譽正在桌前寫字,眼見一隊人浩浩蕩蕩的闖進來,為首的一個身著華袍,旁邊一人滿身甲胄,向后一望,剛才來傳話的小唐侍立一旁。他便猜到這兩個人一定就是晉王宜賓和大將軍周盛了。
“下官參加晉王殿下,見過周大將軍?!鳖櫿茏u從桌子后面繞出來行禮。
晉王宜賓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才緩緩開口道:“免禮?!?p> 顧哲譽心知來者不善,站起身來一語不發(fā)的等著下文。
晉王宜賓也不急著說話,他踱步至顧哲譽的書案前站定,伸手將顧哲譽習字的素筏挑起來看了看:“李太白的《憶東山》?”他嘴角輕挑,不屑的一笑。自己剛剛派人索畫,姓顧的就在這里寫李太白的詩,是暗喻他自己不肯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嗎?好,你既然有東山歸隱之念,本王就成全你?!邦櫸臅诙Y部任職幾年了?”
“回晉王殿下,六年?!?p> “哦。掌管何事呢?”
“回晉王殿下,負責謄抄臣子表疏并存檔候查?!?p> “好。那就煩請顧文書將合德年間武皇帝征戰(zhàn)大業(yè)、降服大興時的所有表疏都找出來給本王看看吧。”
這明擺著是找茬了,合德年間的所有表疏,沒有上萬,也有數(shù)千,且那些檔案歷經(jīng)三代,經(jīng)手者甚多,一時之間,哪能找齊?
見顧哲譽悶站著沒有反應,晉王宜賓自以為得逞:“怎么?找不出來?本王奉旨冊封大興王,即將成行,正要查看大興過往歷史,以備不時之需。你身為禮部存檔文書,不能整卷備查,貽誤皇命,該當何罪?。俊边@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仿佛顧哲譽已成案板上的魚肉,任其宰割了。
“回晉王殿下,不是找不出。不過卷宗厚重,搬運不便,只要晉王殿下等得,下官現(xiàn)在就去取。”
晉王宜賓心中暗笑:什么卷宗厚重,搬運不便,不過說辭而已。三代以前的表疏,近乎百年,除非父皇下旨修書立說,著文院眾人大費周章的編纂,否則一個小小的文書,怎么可能理的清楚頭緒?
“好,本王等得,你就去取吧。不過本王有言在先,你若取不出來,休怪本王以欺罔瀆職之罪革了你的官?!?p> “晉王殿下……”顧哲譽拱手施禮。
“哈哈哈哈,”晉王宜賓見顧哲譽面色遲疑,知他怕了,開懷笑道:“顧文書不必驚慌。其實本王一向禮賢下士,絕不會無緣無故的針對任何人。至于為什么突然要查閱表疏,顧文書,現(xiàn)在,你懂了嗎?”
“下官明白。既然晉王殿下要看,自然有看的道理。如此,請晉王殿下稍后片刻?!鳖櫿茏u語畢,拱手施禮,轉(zhuǎn)身出門而去。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晉王宜賓沒料到他如此冥頑不靈,他與周盛對視一眼,心中俱在冷笑:倒要看看你能取來什么。
不多時,只見顧哲譽搬著十余本厚厚的書冊返了回來。
晉王宜賓撇了他一眼,呵呵冷笑道:“圣祖南征北戰(zhàn)數(shù)十年,難道只存下這么一點表疏?顧哲譽,你敢如此搪塞本王?”
顧哲譽卻并無慌亂:“回晉王殿下,微臣任職禮部六年,閑暇之余,已把大昱開國至今的所有表疏梳理成序,編纂目錄,詳列于此。卷宗堆滿庫房,搬運實在不便,微臣斗膽,請晉王殿下先查閱目錄,需要哪一冊,微臣立刻去取?!?p> 原來是目錄!一時間,晉王宜賓驚的不知該說什么好。
他從顧哲譽手中隨便抽出一本目錄,隨手一翻,只見上面用涓涓細楷工工整整的列明了每一冊表疏的文名,上奏時間,存檔書柜,甚至還有內(nèi)容提要,當真是詳細的很了。想不到這樣一件浩大的工程,顧哲譽居然僅憑一己之力,利用閑暇時間完成了。別的官吏無事可做的時候煮茶閑聊,告假探親,他居然用來做這個,真是讓人始料不及。
再看顧哲譽呢,還是一副畢恭畢敬、氣定神閑的樣子,晉王宜賓心中一陣嫌惡。
院中,站在角落里的宜宸卻笑的很舒心,這個顧哲譽,真可謂德才兼?zhèn)?,不由得他不喜愛?p> “本王要看這一冊,《諫齊州并地疏》。”晉王宜賓指著一個年代最久遠,作者最不起眼的表疏道。
“是?!鳖櫿茏u答應一聲,把手中剩余的目錄擺放在書案上,躬身而退。不多時,只見他手捧著一冊表疏回來了,正是《諫齊州并地疏》。那疏奏的封面上還用楷書端端正正的寫著存放書柜的編碼:東二庫北三書架二層第八冊。從顧哲譽出門起算,至他找到表疏返回,連半盞茶的功夫都不到。
晉王接過表疏隨手一番,便扔在了桌案上。此刻,他只覺胸中有一口惡氣在四處游竄,無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