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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歸南山

第五章 深林陰陽斷魂處

折戟歸南山 玄武生 10387 2019-05-08 10:51:30

  “砰!”的一聲,那黑衣劍客被助自己脫困那人往地上狠狠一摔。“死百里!你下手輕點兒!”他狠狠說道。

  那百里卻將面上黑紗往下一摘,露出一張年輕臉龐。他生的一張四四方方國字臉,濃眉大眼,雙眉緊蹙,看著云霧深處的華山。

  他聽見黑衣劍客有此抱怨,轉(zhuǎn)過身來,面若寒霜,緊鎖的眉頭嚴峻依舊,說道,“如今你未歸入紫電之位,仍然是我的下屬?!?p>  黑衣劍客大大咧咧一摸頭,“知道了,百--里—大—人?!闭f到這里有意嘲弄他,是以百里大人的稱呼拖得老長,此刻他就如同一個普通人一般,哪里還見剛才那駭人的殺氣?!安贿^聽說上代紫電大人劍法兇悍,天下少有,比起我來又如何?”

  百里冷笑一聲,“當年紫電前輩出手,三十六路修羅殺意劍一出,劍下從不留活口,更不會被殺意劍反噬心智,哪似你這般孬種,任務失敗不說,還害得自己為殺意所控。”

  他仍然緊鎖眉頭,依然心事重重,“這次任務失敗,宗主那邊你恐怕討不了好。到現(xiàn)在為止宗主門下還未曾有人失手…”

  他剛說未曾有人失手,卻想起另一個人來,忽然心中一痛。那黑衣劍客見他話只說了半截,心中奇怪,問到,“怎么?”百里搖搖頭嘆息,“陳年舊事不提也罷。帶你去見宗主,至于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造化了?!?p>  黑衣劍客一驚,“不是吧,我這次還只是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失敗了就這么嚴重?!”百里哼到,“你任務失敗事小,但是你丟了本門玉佩,此次行動若泄露本宗秘密所在,就是死罪了。只不過門中弟子生死我也無權(quán)過問,你是死是活,還是要由宗主老人家親自過問?!?p>  這名叫百里之人所屬組織極其機密,少有人知,他在宗中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總高不過那宗主,眼下下屬任務失敗,但不見宗主,此人還能活得一時三刻。到時候便是宗主當真欲取其性命,自己拼著命求情,總能留他一條活路。

  忽然在他們身后,一個極為蒼老的聲音說道,“不用帶到宗門,老夫我親自來啦。”

  黑衣劍客和百里都是一驚,萬萬想不到頂頭上司已經(jīng)親至此地,轉(zhuǎn)身單膝跪下,朝前一拜,卻不見宗主其人,只見一座轎子,由四名壯漢所抬。那黑衣劍客已經(jīng)是汗如雨下,頭都不敢抬一下,只是心驚膽戰(zhàn)道,“弟子失職,望宗主降罪?!?p>  轎內(nèi)老人緩緩道,“勝敗榮辱本是兵家常事,何罪之有了。若說玉佩,所幸你眼前仍是低階弟子,這個階級的玉佩,丟了不打緊,索性升了你的職位,就賜你六劍紫電之位吧。但你硬要請罪,我老頭子也無法可想,誰救的你,你便向誰請個罪去?!焙谝聞吐犠谥鞔笥胁唤底镏?,反而要升遷,喜出望外,又轉(zhuǎn)向百里一拜,“多謝百里大人。”這次百里大人喊得甚是誠懇,不見方才的怪模樣。

  百里不理他,面向轎子,“宗主大人,你怎么來這里了。”轎里那人并不回答他,雙方沉默良久,那人才淡淡說道,“有些事情,我心中有了眉目,忍不住要來看看?!?p>  另一邊,華山派中,成深為貴客接風洗塵,設下重宴,華山門下只有十八名弟子,算上成深傅沉二人才二十人,都在堂內(nèi)用飯。

  成傅二人為華山僅存長老級的人物,為相劍主仆二人作陪,自不必說,丘陸郁三人因為與風霜兒共抗外敵,有同仇敵愾之情,也與相劍等人同席,反而是成勝玄,雖無表現(xiàn),但仗著是掌門獨子,也能上桌與眾人同席,只是他未能與眾人共同抗敵,武藝也不甚精湛,沒人理他。

  他再瞧著郁勝宗,心想此人也有資格和本少爺同席而坐,這頓飯吃的也是一般的索然無味。

  成深笑問風霜兒道,“這小姑娘武藝精湛,所學甚廣,竟然能同時使出達摩、少陽、回風幾大派之絕學,在下心中甚是佩服,請了?!闭f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風霜兒只是一個小丫頭,比郁勝宗還要小,此時得到一個德高望重長輩的賞識,三分飄飄然,七分是害羞,笑而不語,將酒一飲而盡,一反常態(tài)。成深接著笑問,“卻不知,公子和小姑娘是哪家哪派,在下識得幾位高人,雖然不多,但也要伸出幾個手指來數(shù)數(shù),卻仍算不出二位師尊乃是何方高人?!?p>  剛才一番惡斗之后,成深感激相劍主仆二人,是以只是招待二人,不問來歷,此時宴席之上問了出來。風霜兒雖然武功精強,口無遮攔,在相劍這里終究是個下人身份,是以不敢貿(mào)然搭話,由相劍回答道,“不敢欺瞞前輩,我主仆二人的師承,乃是關外賀蘭山相劍閣?!?p>  此言一出成深傅沉二人都是輕輕驚呼一聲,其他弟子年紀輕見識少,不曾識得昔年在中原大地上俠蹤驚現(xiàn)的名門望族,不明白為何師父師叔有這么大的反應。

  也只有丘若君一人近年來已頻頻在江湖上走動為師門處理事務,還是聽過這個名字的,也不禁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成深說道,“相劍閣久在紅塵外,卻不知如今高坐在閣主椅子上的,是怎樣的英雄人物??!”

  相劍聞言,低頭道,“我家中人才凋零,如今只我一人,這才到小生來坐閣主的位子。”

  眾人又是一驚,沒想到這神秘的相劍閣主人,竟然是如此的年輕。傅沉道,“聽聞相劍閣主人須棄從前名字,從前以相劍自稱,可是真的嗎?”

  相劍道,“正是如此,二位前輩喊我相劍就好?!?p>  成深一擺手,道,“這怎么成。今日相劍先生出手相救,是我華山的恩人,喊你一聲先生,總是要的!”說完又是一飲一大白。

  坐在他一旁的傅沉卻是微皺眉頭,“霜兒小姑娘似乎是相劍先生的婢女,只是在下久聞相劍閣武功向來傳內(nèi)不傳外,倒是相劍先生,步伐輕浮,不似習武之人呀…嘿,霜兒小姑娘你可莫要嫌在下說話不好聽,相劍閣久在關外,在下于江湖上的武林掌故尤為喜愛,這才多嘴兩句。”

  相劍微微一笑,“小生天生體弱,出生時有大夫為小生診斷,說我根骨天生脆弱非常,若強行習武,恐活不十歲。至于家傳絕學自然是只有風氏族人方能習得,只是二位前輩想想,我家霜兒方才用的劍法,有哪一招不是中原門派的高招,又怎能說他得了風家的真?zhèn)?。?p>  此時成勝玄再也忍不住,瞪著一雙眼睛大聲道,“相劍兄的意思,你家一個區(qū)區(qū)下人,學的竟然是百家劍術(shù)了!”

  成深厲聲道,“你住口”,接著又轉(zhuǎn)頭向相劍主仆賠禮,“小兒無知,相劍先生莫怪?!边@邊陪完了禮,宴席上眾人又是推杯換盞,或談論劍道,或議論武林掌故,直至深夜。

  席間,成深又問道,“相劍先生家學淵源,見識非凡,方才那狂徒的出身,先生可能賜教一二?!?p>  相劍沉吟道,“此人劍法,看起來似乎是少林達摩劍法的路數(shù)。”

  成深不解,“少林武學博大精深,這門達摩劍法我也有所耳聞,但不曾聽聞有哪位少林高手是以劍法行走江湖?!?p>  相劍說道,“昔年達摩祖師自西域入華傳播佛教,于少室山一洞內(nèi)悟出一套高明的劍法,是為達摩劍法。但是少林佛門,慈悲為懷,劍乃兇器,習之實在與佛門宗旨不相符,是以修習之人少之又少。實不相瞞,我這小仆也學過幾手達摩劍?!?p>  成深點一點頭,忽然壓低聲音說到,“不錯,我與此人交手,也隱約覺得此人身負內(nèi)功,也似乎隱隱是少林的路數(shù),只是...”

  傅沉見師兄不再說下去,淡淡說道,“此人內(nèi)功雖有少林路數(shù),但內(nèi)息不穩(wěn),佛門內(nèi)功修習之人,絕不會如此,此人武功絕高,多半是修煉了一門可以速成卻對自身有莫大傷害的邪功。達摩劍法名揚天下,也不會有如此狠辣的招數(shù),招招取人性命,師弟以為,此人絕不會是少林門下?!?p>  他知道成深想必早已窺破這一層,但此事畢竟關乎少林名譽,這話自然是不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他雖然說出來這番話,還替少林派打了圓場,“絕不會是少林門下”云云,但心里也明白,即使不是少林門下,也多半和少林門派淵源甚深。將來這件事情若能真相大白,傳將出去了,少林的臉上,多半要不好看,說不得,華山和少林之間恐怕要多些許嫌隙。自己這么說話,也算是這般下了個定論,言下之意,也是要結(jié)束這個話題了。

  相劍雖不會武功,但是個聰明人,自然將話題轉(zhuǎn)向別的。至于風霜兒,那終究是個孩子,飯桌上只顧吃喝,時不時和旁邊幾個年輕弟子說兩句惡劣的笑話,自不管這邊如何了。

  待宴會散了,眾人離去,席上只剩下相劍主仆和成傅師兄弟四人。此事四人相對,都是沉默不語。半響,相劍才站起來,忽然對成深行了一個大禮。成深道,“相劍先生有什么事,但說無妨?!?p>  相劍此時一臉嚴肅,“小子不才,徒負相劍虛名。在前輩面前不敢以先生自居。不瞞成前輩,晚輩此次入關,是為了尋找失蹤多年的父親,不知前輩可有見過家父。”

  成深眉頭微皺,“上任相劍嗎...實不相瞞,就在下所知,二十年來頭一個入主中原的相劍閣門人,正是小友。所以關于令尊,在下實在不知其消息,只是不知小友為什么會找上我華山來?!彼犗鄤θ绱俗灾t,是以改了稱呼,但說話還是相當客氣。

  相劍微微一怔,顯然是對這個答案不滿意,接著回答道,“家父當年失蹤之時,晚輩才剛出生。那時家父年紀尚輕,意氣風發(fā),適逢祖父去世,接任相劍閣主之任,只是家父生來性子灑脫,不甘受拘束,便一聲不吭入關了。

  當年家母尚在人世,他對家母說好男兒當志在四方,便要在中原闖蕩一番,只是在最開始的幾年,一年半載還會回來一次,只是自從小生出世以來,家父就再也沒回來過了。

  小生這十年來一直在想,家父當年離家出走前說了這樣一番話,想來是要在中原闖出個名堂來,說不準會挑戰(zhàn)中原各大門派。是以晚輩這次入關,便是要造訪中原各個門派,看看是否有家父的線索。我十七歲那年便已經(jīng)決意入關,只是恰逢家母逝世,我不得不留在賀蘭為家母守孝三年,如今三年期滿,我又恰逢接任閣主之位,但總掛念著父親,該當?shù)疥P內(nèi)尋找一番,就是找不到,晚輩也算盡了一份孝心了?!闭f完幽幽一嘆,這一嘆中滿是哀愁。

  他父親當年離家所為之事,出門闖蕩其實尚在其次,其中另有原因,卻是不足為外人所道了。想當年自己雙親乃是父母保媒成的親,但是自己這個父親卻是天生的放蕩不羈,對這個明媒正娶來的妻子不甚喜愛,闖蕩中原是名,拋妻棄子才是實。

  傅沉后半生所學皆為紙上文章,人倫綱常,對眼前這個晚生后輩甚是敬佩,此刻瞧了一眼成深,道,“小友,你剛才說你父親當初年輕氣傲,以他心氣,想來也是不屑相劍的名頭,若當真挑戰(zhàn)中原門派,恐怕用的是自己本來的名字,而非相劍的名號?!?p>  再瞧成深,眼角微微一動,卻沒有什么表情,只是隨口接道,“是啊,師弟所言甚是,不知令尊原本的名諱是什么。”

  相劍原本頗為躊躇,相劍閣主接任后一生只許用相劍這一個名字,但想到家里仆人以及母親提到父親的性子,將這些世俗禮教瞧得狗屁不值也是有的,于是說道,“我這個當兒子的,提父親的名字本來不甚應該,不過就依傅前輩所言,家父姓風,名起云二字?!?p>  成深忽然眉毛微微一挑,“風起云,風起云,原來他竟然是當年相劍閣閣主…我聽聞他姓氏為風之時便應該想到的。”說完又瞧瞧相劍,說道,“你父子二人,確實有幾分相像。”

  傅沉問到,“怎么師兄,這人真有上過咱們?nèi)A山嗎?”成深點點頭,“不錯,相劍小友,十幾年前,確實有一個名字叫風起云的,上過我華山派,那時我執(zhí)掌掌門之位已有數(shù)年,傅師弟其時不在山上是以并不知曉?!?p>  接著,他端了一個茶壺,為眾人斟了一點熱茶,“那年我還不到三十歲,執(zhí)掌華山數(shù)年,前些年幾場大戰(zhàn),華山元氣大傷,我一番經(jīng)營才終于有了一點起色。那天,成…我的一個弟子跑到我房間說,門外有人求見,”說到此時他禁不住一陣心酸,那一天來稟告的哪里是什么弟子,是自己那才幾歲的長子。

  他略略一頓,免得讓旁人察覺,繼續(xù)道,“我走出門外,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外面,手抱一柄短劍,正冷冷瞧著我,我向他一拱手,問他乃是何人,他上下打了我一眼,只是忽然就拔出了自己的短劍向我攻來,我順勢一轉(zhuǎn)身,避過了這一劍。

  這時他卻開口了,‘快用上你自己的劍,我風起云不殺手無寸鐵之人’。我冷笑道,‘那若在下方才不能避過那一劍,你不還是殺了手無寸鐵之人嗎’,他也冷笑道,‘若連那一劍都避不開,那就不是人,而是廢物了’。

  接著我和那人插招換式,斗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罷的手,令尊的劍法是極其高明的,我這三十年來,還從來沒見過哪個人的劍法能有那么快的。

  我當時是一敗涂地,那人縱聲長笑,華山劍法,不過爾爾,說罷揚長而去。我當時萬念俱灰,只覺得數(shù)十年辛苦經(jīng)營華山,如今付諸流水,然而數(shù)月過去,江湖上卻從未流傳出‘風起云大敗華山掌門’的事情,不僅如此,風起云這個名字也是名不見經(jīng)傳,心中大是疑惑。

  但后來令尊去了哪里,在下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p>  這個故事說完了,相劍又是一躬到地,“多謝前輩?!闭f罷帶了風霜兒便要下山,成傅二人勸了一會,主仆才在華山客房里面住了下來,待得第二天早上再做打算。

  郁勝宗用過飯后喝了幾杯酒,只覺得辛辣無比。他見師父師兄聊談契闊,總要小酌幾杯,在長安城中也總見得有些江湖好漢,進的酒館,要來幾壇白酒牛飲,頗為豪邁,旁邊客人總要稱贊幾句大俠。他小小年紀,心生向往,總想模仿一回,卻給白酒辣出眼淚來。旁邊幾名已經(jīng)成年的師兄,瞧他這般模樣,都覺得好笑,嘻嘻哈哈,幾名師姐瞧著也覺得有趣,只有郁勝宗自己是有苦說不出,心想大俠果然不是好當?shù)模窈笫窃僖膊慌鲞@酒水之物了。

  他又往懷里揣了幾張面餅,幾兩牛肉,和成深作了個揖,成深以為他是拿了糧食回去給自己父親留著,也不在意。和各位道了晚安,回房休息去了。

  小孩這邊出了華山門,一路下山,可不是朝著自己家里去,而是朝著那天和他“共患難”的怪人那里去的。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是輕車熟路,走了小半時辰便已經(jīng)走到當日那邊竹林了。此時天色已晚,竹林已全無白天時那份幽深意境,反添一絲可怖。

  雖說練了兩年武功,如今也長到一十二歲,但心里終究是那個孩子,心中想到以前聽說書的先生講到一些妖魔鬼怪,山精靈怪,大都是在眼前這個場景出來的,不由得一陣毛骨悚然,仿佛背后隨時會有一只手伸過來打一下他的肩膀。

  但想起自己童子之身,陽火最是旺盛,怕這些有的沒的作甚,精神一振,腳下步子踏實許多,也快了許多,不一時已經(jīng)到了那日的草廬門口。

  他出身貧寒,天性樸實善良,心中一直惦記著那名怪人。心知此人乃是為他人所囚禁,平日里想必吃不到什么東西,是以今日得了機會,跑去“慰問”那怪人去了。

  郁勝宗不一時便已找到當初那座木屋,瞧見那地窖的入口,心想此人雖囚禁于地底,但終究是武林老前輩,自己萬萬不可失卻了禮數(shù),是以意欲輕敲地窖門扉。

  忽然屋內(nèi)傳來一個老邁的聲音,似乎微帶怒意,低聲怒吼道,“你這老瘋子,難道還不肯說嗎!”

  那被囚禁的怪人微微冷笑,說道,“你既然知道老子叫老瘋子,就應該知道老子的脾氣。老子若看你這矮胖子順眼,二十年前就遂了你的心意了,何苦等到今天。”

  郁勝宗順著地板門縫看去,發(fā)現(xiàn)這小小的地窖,今日可熱鬧得很,竟有六名黑衣人,這六人身形,有高有矮,只是臉上蒙面,全然看不清面孔,只能大概從聲音分辨出來年齡。他六人將那名怪客團團圍住。而剛剛正是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和怪客對話。那黑衣人被怪客這一頓說,氣的直發(fā)抖,此時若是能看到他面孔,想必一張胖臉都要氣成豬肝色了。

  旁邊一人,聲音稍微年輕一些,似乎是個中年人,他說道,“老四勿惱,這老瘋子狗嘴吐不出象牙來,何必同他計較?!?p>  怪客聽他這般說道,止住了笑聲,往那人臉上啐了一口,他內(nèi)功精湛,這一口痰吐得凌厲無比,雖如同兒戲,卻不同尋常,那說話人倒也不差,飛速轉(zhuǎn)身,剛好躲過,饒是如此,仍然略顯狼狽。怪客面上大有得色,“一年沒見,你老小子的武功怎么反而退步了。聽說你又霸占了兩個黃花大閨女,怎么,讓妞兒纏的脫不了身了?”

  另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聽得此言,不禁向那中年黑衣人瞪了一眼,“吾輩同為武林正道,老五,你竟然做出如此下作之事?!?p>  老五大聲道,“老三你切莫聽他胡扯,這人已經(jīng)被關在這里二十年了,怎么能知道我在外面做了哪些事情!”

  而最右邊一個形容枯槁的駝背老人,則是低頌佛號,低頌一半發(fā)現(xiàn)不對,自己身穿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自然不愿為外人道破自己的身份,如今低念佛號,可不是自曝出家人的身份嗎,竟然生生打斷。

  怪客不禁又大笑起來,“大師若覺得看不過眼,還是將佛號念完為好,免得日后見了佛祖,得了你佛如來的怪罪?!苯又中Φ?,“瞧瞧你們這幫人,自詡名門正派,平日里干的那些缺德事,還倒不提,將一個人關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讓他受盡折磨二十多年,豈是名門正派所為?”

  老僧旁邊另一人,背一把長劍,頭戴道冠,似做道人打扮,正色道,“殺生為護生,此乃斬業(yè),非斬人。對付你這等魔頭,我們也是無奈出此下策。更何況,我們已經(jīng)留下你一條狗命,這已經(jīng)是極大的慈悲了?!彼空f一句話,怪客便冷笑一聲,以示心中不屑。

  而一直沉默一言不發(fā)那人,終于開口了,他聲音聽起來年紀也不似那幾個人那么老,和那老五仿佛一般年紀,卻比老五平穩(wěn)許多。他淡淡道,“有朋自遠方而來,不亦說乎?先生二十年前前來,吾等好生招待,還留先生在這里好吃好住十多年,我們花了多少心思,多少財力,先生今日冷言相待,可太傷我們的心了?!?p>  怪客笑道,“有時候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什么顏色的。為什么你說話總是最斯斯文文最好聽的那一個,可也是最惡毒最難聽的那一個。我瞧你那徒弟跟你幾乎是一個貨色,嘿,什么樣的師父教什么樣的徒弟,我瞧瞧你們這些人一個個慫包樣子,嘿嘿,武林危矣,武林危矣?!?p>  聽到此處,郁勝宗已是滿腔怒火,只覺得這六人將怪人一人關在此地,大是有違俠義道。但他從這對白中聽出此六人多半都是武林名宿,深知自己不敵,爬起身來,只想回到華山之中,請求師父出面調(diào)解。

  只是他動靜太大,爬起來時的聲音竟然被里面察覺到了,那矮胖子反應最快,也不開地窖出口,生怕慢了一步,以致門外人逃出去泄露天機,竟一頭撞破地板,跳了出來,攔在郁勝宗身前。他雖然身形矮胖,可是靈活至極。他看著郁勝宗,眼中露出兇光,大聲道,“是個小孩,諸位,怎么辦!”

  接著那五人都陸續(xù)跳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先是那老五大聲道,“此子發(fā)現(xiàn)我等秘密,留不得!”那矮胖子點點頭,說道,“我同意老五的意見?!?p>  老道怒道,“如此對待一個孩子,你們這幫人,簡直禽獸不如!”

  那形如枯槁的老僧也是低聲道,“我佛慈悲,我與道長是一般的意見?!?p>  那身形高大的老三也怒道,“老和尚,你我同為武林正道,怎可任由他們這幫人胡作非為?我看老五根本就是為自己打的如意算盤,他做的丑事被這孩子聽到了,便想殺人滅口?!?p>  矮胖子老四大聲笑道,“武林正道?好好看看你我現(xiàn)在這般樣子,哪里像武林正道?簡直是活見鬼了!”

  老五也附和道,“老子若真想殺人滅口,你們幾個就可以死一死了,這孩子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殺他作甚!只是我個人事小,咱們六人事大。俗話說無毒不丈夫,不殺了這孩子,以后豈不糟糕!”

  道長冷笑一聲,說道,“哈哈哈,好,老五,我早就該看出你包藏禍心!只怕老瘋子吐露出秘密那天,你是要將咱們一通滅了口吧?!?p>  地底怪客聽他們這般爭吵,拊掌大笑道,“老子等這么些年頭,今天能見到你們狗咬狗,咬一嘴狗毛,也不枉被囚禁在此十一年了。小友還是快快去了為好,葬送這班人手底,還不如自己一頭撞死算了。”

  矮胖子聽他此言,獰笑道,“走?我等六大高手在此,我看誰走得了。”

  地底怪客笑道,“唉,老子當年就看出來了,六個人當中,明明你膽子最小,武功最差,卻偏偏自命不凡,給自己臉上添光,硬把自己往六大高手里面塞,也只敢在以垂髫童子面前這般說大話,可笑啊可笑?!彼蝗徽Z調(diào)一轉(zhuǎn),鏗鏘有力,道,“但你今日若傷了孩子,你們向老瘋子索要之物,老子斷斷不肯給的?!?p>  矮胖子怒吼道,“他奶奶的,你本來就不打算給!我殺了他又如何!”

  怪客悠悠道,“老瘋子行走江湖,所行之事,盡皆隨性而起,老瘋子在這里過的苦日子有點久了,頗懷念外面的花花世界,哪天我想得緊了想出去了,說不定就肯開口了?!?p>  他話說至此,語氣突然變厲,道,“但你若敢碰這小子一根汗毛,你想要的東西,老瘋子就絕對不會交出來,再關老瘋子十年也不會給,一百年也不會給?!?p>  郁勝宗雖然被這六人陣勢所嚇倒,但仍然鼓起勇氣大聲道,“前輩勿擾,這六位前輩想來在江湖上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輩,怎會濫殺無辜。縱然關起前輩,想來多半都是與前輩有什么誤會,大家將話說開講明了,從此各走各路,豈不皆大歡喜?!?p>  他話說至此,那老道和那身形高大男子都是暗叫一聲慚愧,老僧低念一句佛號,矮胖子則是罵了一聲“他奶奶的”,扔了手中劍,雙手抱胸,氣鼓鼓的,過了一會,大聲道,“老瘋子,我們?nèi)舴帕诉@小子,你可一定答應我們的事情?”

  怪客嘲諷笑道,“那得看老子心情,老子心情好了,興許明天就答應你們了,老子心情不好,你們還得好吃好住伺候爺伺候個十年八載?!?p>  矮胖子聽他此言,氣的哇哇大叫,走到一邊,生著悶氣,卻是不來為難郁勝宗了。

  那老五卻陰森笑道,“哼,你們這些人能成什么事,如今還得靠我動手?!闭f完執(zhí)劍上前,挽了一個劍花,便刺向郁勝宗胸口,郁勝宗倉促間舉劍鐺了一劍,側(cè)身一閃,勉強躲過一招。

  那邊罷手的三人原本想出聲阻止,但見此子會武,心中暗奇,也就不出手阻止,靜觀其變,心想老五當真下殺手再就不遲。

  老五道,“哈,原來會武。”說完挺劍又是一刺,這次卻直指心臟。這一劍來的好快,郁勝宗想要舉劍格擋,卻來不及了。

  “叮”的一聲,那沉默寡言的老六已經(jīng)自地窖飛身而出,手中劍向前一擲,正好撞開老五手中長劍。這一下勁道極大,老五被震的手中發(fā)麻,他對那人怒目而視,說道,“老六!你做什么!”

  老六的劍已經(jīng)插入旁邊一課樹上,他上前抽回自己的劍,冷冷道,“老五久在江南溫柔富貴鄉(xiāng),對當年我們共求之事,想來也不怎么上心了。只怕你玷污清白姑娘的事情多半是真的,依你猜想,老瘋子得知此事,多半和這小子有關,你心中焦急,便想殺人滅口。老五,你不是為咱六人大計所要滅口,而是為了你一己之私要殺人滅口,我說的恐怕不錯吧?!?p>  老五怒道,“是又怎樣,你敢說你剛才偏袒這小子,不是為了一己之私?!”

  老六卻不去理他,而是蹲下身,對地底怪客說道,“老瘋子,咱們做筆交易。今天我們放了這小子,以后這小子來看你找你聊天,我們也不管,你倒也不用急著和我們說些什么,只求你永遠不要和此子說起咱們六人的事。”

  老瘋子則是重重啐了一口,“你當老瘋子好稀罕你們這幫假惺惺的偽君子嗎,快滾快滾?!?p>  老六向眾人一抱拳,說道,“諸位哥哥請了,小弟今日擅作主張,和這老瘋子做了筆交易,望諸位哥哥勿怪?!崩衔謇浜咭宦暎辉僬f話,矮胖子依然背對眾人罵罵咧咧,另外三人則是點頭不做聲。

  郁勝宗暗想,這幫人看來一團和氣,互稱老大老二老三,原來私下所想,并不一致,見諸人再無加害之意,又說道,“諸位前輩,這位先生究竟犯了什么過錯?再大的罪過,他被關在這地底這么些年,也該贖過了,為什么不能放過了他?!?p>  老六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眼中精光閃動。老和尚和老道士則是一個勁的搖頭,口中還念叨著,“罪過罪過”。高大男子沉默不言,矮胖子氣得直跺腳,而那老五眼中,卻又有兇光閃爍。

  郁勝宗以為他六人為自己所打動,說道,“諸位前輩,合六人之力欺辱一人,可是正道風范?”

  高大男子忽然拋卻手中長劍,說道,“我不干了。我受夠了這種白天做人,晚上做鬼的日子了。”

  老五冷笑一聲,“你休想?!彼捨凑f完,整個人忽然被那高大男子提起,“啪啪啪啪”被連打了四個巴掌,接著又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高大男子下手顯然極重,老五這幾個巴掌吃的眼冒金星,一時之間竟然站不起來了。高大男子微微冷笑,說道,“就憑你這點微末功夫也敢來對付我?且不說你小子本事,便是你為人品行,薛某大好男兒,也不屑與你為伍。”

  矮胖子在一旁,則是陰陽怪氣地說道,“你我踏上此道,終究是沒有回頭路的,老三,你走不了的?!?p>  那老和尚嘆息道,“一切有為法,老三,咱們確實沒有辦法再回頭了?!彼洲D(zhuǎn)身對郁勝宗道,“小施主俠義心腸,實屬難得,只是江湖之事,從來只有以眼還眼,以殺止殺,此修羅道,便是老衲也無法避免?!彼种钢改堑亟严碌墓挚驼f道,“便是此人,當年攪得天下大亂,且不論這十多年來的牢獄之災是否能贖得了他的罪,便是縱容他逍遙法外,還不知有多少條人將命喪他手,又不知他手上要沾染多少鮮血。”怪客重重啐了一口,不予置評。

  郁勝宗一時之間不知說什么好,他初時也沒想過這怪客究竟為何被困于此,只是今日見六人折磨與他,心中大有不忿,這才仗義相言。聽得老和尚這一番話,反而不知該如何辯駁。

  那六人見他也不再糾纏,不再理睬他,紛紛從他身邊走過,最后那老六從他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一言不發(fā),獨留這二人。

  那怪人怪笑一聲,“你們幾個,撞破我家天花板,不賠就想跑的嗎?”只是沒人理他

  怪客討了個老大沒趣,才對郁勝宗說道,“你小子怎么又來了?快下來陪我說說話”郁勝宗微微一笑,那木屋給矮胖子一撞之下,幾乎毀了大半,他跳下地窖,怪客正笑嘻嘻地瞧著他。他說話懶散,但瞧他之時,可多了許多感激之意。得知郁勝宗來意,那怪人把怪眼一翻,老大的不耐煩,“行了,你小子把東西拿進來就走吧?!?p>  郁勝宗小聲答應了一聲,走進地窖,但黑暗中不能視物,一下就摔了一跤,怪人聽到了,心中不耐煩又是多了一層,亮了一層蠟燭。郁勝宗小聲嘟囔了一句多謝,將面餅牛肉便要放下就走,忽然聽那怪人喘息聲似乎重了起來,他好奇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怪人卻似乎面沉似水,波瀾不驚,呼吸聲也極為平靜,心想大概是自己聽錯了,給眼前這位前輩做了個揖,便退出去了。

  他沒有聽錯,看清他面龐的那一瞬間,怪人確實激動了,只不過他向來及其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但當那個孩子轉(zhuǎn)身背對著他時,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雙眼里,有那份狂熱閃爍著。

  夙愿將成。

  那怪人叫道,“等等,小子,你叫什么名字?!?p>  “晚輩姓郁,名勝宗?!?p>  怪人歪著腦袋,嘴里不禁喃喃道,“郁?郁?你怎么可以姓郁呢?”說完后又仔細端倪了郁勝宗一會,“像,真是太像了?!?p>  郁勝宗被怪人盯著心里有點發(fā)毛,“前,前輩,您說像什么?”

  怪人并不理會他的問題,又問道,“小子,你爹是誰?”

  郁勝宗道,“家父是這華山上的一名鐵匠,晚輩自小生長于此,和家父都是鄉(xiāng)下人,說了名字前輩也不知道吧?!?p>  “華山?”怪人似乎又有點糊涂,“此處是華山?我為什么會在華山?我來了這里多久了?”

  此時怪人神情已不同于之前,雖然仍是狐疑,但已有神智不清的跡象了。郁勝宗不禁擔心起來,知道怪人繼續(xù)糾結(jié)這個問題的話只會越來越糊涂,岔開話題,“前輩,晚輩今日帶的這點粗茶淡飯,您將就一點兒。晚輩下次來時給您帶上。”他見怪人并不理睬他,又說道,“前輩可要些酒水?晚輩下次給您帶來一些如何?”

  怪人一聽到酒這個字,似乎清醒了一點,黑暗中喘息了一會,似乎好轉(zhuǎn)一些,不過他似乎每次都直接無視郁勝宗的話,這次也不例外,盡管那個‘酒’字對他非常有吸引力,“你是華山門下對吧,你師父應該是傅沉…不對,那個癱子已經(jīng)廢了好幾十年了,你師父應該是成深那老小子對吧…誒誒你剛才和我說話還挺客氣這會瞪著我干嗎啊?!?p>  郁勝宗此刻沉著臉說道,“前輩,還請您收回剛才那幾句話,此言有辱晚輩師門。”

  怪人哈哈一笑,也不生氣,“行了我不說了,你小子還沒告訴我你師父是不是成深呢?!?p>  “正是家?guī)??!闭f道這里,郁勝宗已經(jīng)不想和這怪人說話了,此刻已經(jīng)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土,大踏步向地窖頂部走去。

  “喂小子,下次來記得你說的給我?guī)c酒過來!”怪人見這孩子生氣了,嘻嘻一笑,大聲叮囑了兩句,也不在乎對方?jīng)]有回應自己,也不管這孩子下次是否還會過來,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睡大覺了。

  只是還未等到怪人睡熟,那孩子的聲音卻從地窖上面?zhèn)髁诉^來,“前輩,您喜歡什么酒??!”

  那怪人笑道,“老子最喜歡的是上好的竹葉青,不過你這窮酸小子能拿來什么好酒?你拿什么老子喝什么便是了,再陪老子說會話,老子便很開心了。”郁勝宗再向地窖問了幾聲,再不聞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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