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晨霧徹底散去,一同被解禁的似乎除了天光,還有撲鼻的冷香。
作為先帝與其寵妃之子,昭明帝生得自然也不差。
當(dāng)年雖不是幾個皇子中最為俊俏的,但贊上一句面若冠玉也絲毫不為過。
不過許是因為繼位多年的緣故,即便再如何面若冠玉,也仍隱隱帶著種上位者的氣勢。
哪怕披著會略顯臃腫的暗紋鴉青色織錦大氅,也絲毫不顯龍鐘之態(tài)。
反而更顯威儀,尤其是這模樣有些肅色的此時。
“陛下說笑了。不過是少年時的意氣之舉罷了?!笔挸佬Φ糜行┎豢芍梅?,輕描淡寫地回道。
“既遠不必謙虛,坐?!?p> 昭明帝聞言松眉,笑得和氣。
“仔細算來,你我叔侄二人也估摸著,已有八年未曾見過了吧?!闭衙鞯廴耘f面上帶笑說道。
“是啊……難為陛下您還記得如此清楚?!笔挸酪草p笑道。
“當(dāng)年確是蕭忱太過意氣用事了,還累得陛下記掛一場?!笔挸烙炙朴锌畤@道。
“瞎說,雖然你這一去就是八年,但可挫了那北祁人好大的銳氣。誰人不夸我大盛出了個好兒郎?!?p> 昭明帝話語間滿是肯定與欣慰,面上也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隨即又繼續(xù)開口贊道:“要我說,大盛兒郎身上就該都有點這樣的血氣?!?p> “陛下謬贊?!笔挸缆勓詿o奈搖頭,語氣帶著些謙遜。
昭明帝見狀朗笑一聲,才道:“好了,你我叔侄也不必再如此推就了。”
蕭忱聽及此,也跟著輕笑。
“既遠,老實說,皇叔如今雖還未罷免你的官職,但的確已收了你的兵權(quán)。你心中可有郁氣?”
昭明帝一副開誠布公的誠懇模樣。
但還不等蕭忱回話,他又跟著開口道:“你知道的……朕想聽實話?!闭Z氣似是嚴了些。
“實話……實話就是臣并無郁氣,也更無怨氣。”蕭忱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昭明帝聞后,微皺了皺眉,摩挲著扳指。
正欲言間,便聽蕭忱繼續(xù)道:“陛下您先別急著反駁,這確實是蕭忱的實話?!?p> “因為,臣從一開始就十分明了,官職是陛下給的,而兵權(quán)是陛下的,也是大盛的?!?p> “臣等既皆為大盛臣子,又皆沐大盛皇恩。就更該明了這一點?!?p> “至于北祁,與大盛本也算不得世仇,只是一直以來兩國間都有些摩擦,而前些年著實做得過分了些罷了?!?p> “而臣……當(dāng)年的意氣之舉也不過是一時熱血上頭而已?!?p> “對臣而言,只要北祁不犯我大盛邊境,那倒也不必年年都動兵戈。”
“臣心中唯愿,大盛永昌而已?!弊詈?,蕭忱才緩聲落下話來。
言辭間,聽得出,滿是懇切之意。
昭明帝聽罷,似是被打動了一般。
松開了摩挲著扳指的手,眉梢也帶上了些許笑意,眼神欣慰,連贊道:“既遠,你的祖父把你教得很好?!?p> 隨即又若有感嘆,道:“有臣如此,實乃朕之幸事?!?p> 至于是不是真的贊賞,或許就只有昭明帝自己知道了。
總之,這一場遲來多年的叔侄敘舊最終以主客盡歡收場。
這是蕭忱有意識促成的結(jié)果,畢竟,再如何說,自己如今這殼子可是還要靠著皇恩的。
識時務(wù)者,向來該為俊杰。
何況,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可以肆意征伐割據(jù)的時代了。
他如今可是無兵,無糧,無財,更無勢啊……
重開一局,聽著似乎倒也不錯。
不過好在昭明帝此人的脾性也很好摸透,謀略有一些,玩弄人心也是一把好手。且心夠狠,也夠毒。
但不僅自大自負,剛愎自用,喜猜忌,還偏要作出一副謙遜忠順,和藹親切,體恤臣下的好兒子,好君主的模樣。
至于……好皇帝?姑且算是吧。
只要順著其演下去,那么至少他當(dāng)下不會不喜就是了。
總之,無論他信不信方才那番話,至少他聽到了滿意的回答。
呵,喬稹你看看你小子生的這什么種啊。
蕭忱微仰著頭,看著遠處雖已浮上些淡云,卻依然帶著寒意的天,輕嘆了一聲。
熱氣一出口,便化作了團團白霧,隨即又很快消散于天地中。
仿佛壓根不曾來過一般。
待到出宮時,雪已停了有一會兒了。
蕭忱就讓竹立自己先駕車回蕭王府,而他自己卻是掀了車簾,下了馬車,閑逛去了。
這方蕭忱剛一離去,太監(jiān)總管德海就忙捧著鎏金云紋手爐給昭明帝遞了去。
他雖不知陛下為何在隆冬時節(jié)要在這御花園召見蕭忱,但也不敢多問。
畢竟,奴才有奴才的做法。
但也不知是不是習(xí)武之人都身強體健的緣故。
娘的,那蕭忱穿得就像還在過三秋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蕭王府連一件大氅都做不起了呢。
昭明帝接過手爐,驅(qū)走了幾分身上的寒意,微瞇著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在德海冷得忍不住發(fā)抖,差點就要驚擾了龍顏時,就聽昭明帝開口道:“讓胡文元來承明殿一趟?!?p> ……
承明殿內(nèi),靜地針落可聞。
即使聞著味甘性溫,可散結(jié)止痛的龍涎香,胡文元的心中也絲毫沒有松快之感。
因為他怕,真真怕極了昭明帝。
或許旁人眼中的昭明帝是寬宥仁厚的,是儒雅溫和的。
但他怕是此生也忘不了這見人總帶著三分笑的昭明帝,當(dāng)年是如何笑吟吟地從自己這兒要走了烏蘇草。
然后當(dāng)著自己的面,下到了本就纏綿病榻,時日無多的太后的藥中的。
后來,在外人眼中,他胡文元便一步一步地得到了上首這位跺一跺腳,盛京便要抖上一抖的貴人的賞識。
一路升到了太醫(yī)院院判的位置。
但誰人又知道,羨煞了旁人的帝王賞識,于他胡文元而言,其實不過是懸在頭上的一把鍘刀而已。
若是有一日事發(fā),那他胡文元是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的。
所以,至少此事,永遠都不會從他的嘴巴里說出去。
而即便殿內(nèi)燒了地暖,但此時垂首跪在那幽黑又泛著光亮的地磚上的胡文元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寒冰。
因為,不知是不是他聽錯了,上首的帝王方才問的是……淵墨草!
這世上,只有他胡文元和……他父親胡川柏才知道的淵墨草……
尤其是他,對淵墨草可真的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畢竟,當(dāng)年淵墨草就是他一時皮頑,鼓搗出來的。不過,淵墨草雖以草這一字定類,其實卻是由十一種草藥制成的。
他當(dāng)年少時輕狂,堅信醫(yī)毒可并稱為正統(tǒng)藥學(xué),反而將家學(xué)撇置一邊。而那段時光說是整日與毒為伴也為過。
結(jié)果就在自己鼓搗出淵墨草的時候,東窗事發(fā),被父親胡川柏揪得好一頓訓(xùn)。
后來,連帶著配方和成品藥也一并被沒收了。
但他當(dāng)時也并無不舍。
一是因為他以為自己此生還有機會再制出那樣的毒。二是因為那毒確實太過邪性,無色無味不說,癥狀也來得頗為奇怪。
他用其喂樹,結(jié)果那樹卻絲毫不見頹態(tài),反而活得越發(fā)精神。
如若不是那樹于極致的繁花盛開后便快速凋零枯敗了的話,他都快以為那不是毒藥,而是補藥了。
不過,昭明帝又是如何知道的?
“回陛下的話,這……服用淵墨草后,人究竟具體是何癥狀,下官的確不知?!焙脑故踪朐诘卮u上,小心翼翼斟酌著回道。
卻聽上首之人嗤笑了一聲,“胡愛卿莫要謙虛,是你年少有為制出了此毒,你……會不知?”
語氣帶著審視與壓迫。
昭明帝此生最是見不得此等唯唯諾諾,優(yōu)柔寡斷的怕事之人。
怕,他就偏要讓你看著。
這么一比較,還是蕭忱那小子的脾性頗對他的胃口。
只是可惜了,一只留著爪子的狼。即便再合眼緣,若拔不掉爪子,訓(xùn)不服的話,那也是只能除之而后快的。
“咯噔”一下,胡文元背后冷汗直冒。額頭上冒出的層層汗珠也不曉得是被嚇的,還是被殿內(nèi)地暖熱的。
他……昭明帝怎么知道?
“胡卿,朕在問你話?!?p> 冷不丁被喊到的胡文元一下無狀,竟抬頭望了眼昭明帝。
只見昭明帝語氣雖嚴,卻依然還是那副見人總帶三分笑的模樣。
一如……當(dāng)初向他討要烏蘇草時的模樣。
“回陛下,當(dāng)年此毒剛被制出,便被下官父親發(fā)現(xiàn)并沒收了。而下官也只敢悄悄留了小部分,在桐樹身上試了藥?!?p> “是以,臣的確不曾知道用在人身上……會是個什么癥狀?!焙脑囟兀赞o懇切至極。
只是,也聽得出,語氣微顫。
但他此時也不敢問昭明帝是如何得知的。只是因著恐懼,便一股腦兒地將當(dāng)年之事全說了出來。
“唔……以樹試藥?”
昭明帝笑得輕蔑,又繼續(xù)道:“這么說,你還未曾用過在人身上?”
胡文元聞言,已是頭皮發(fā)麻,但還是梗著脖子道:“陛……陛下,那是毒?!?p> 上首之人聞言輕笑,“毒,你既已稱其為毒,又怎會不知,用在活物身上的才配稱之為毒?!?p> 又跟著緩緩開口道:“比如……人?!?p> 胡文元此時已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了。
渾身發(fā)冷,只深深地匐在地上,恨不得將自己埋進地里去。
但昭明帝又豈能真如了他胡文元的意。
語氣雖帶笑,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道:“所以,朕命你今日開始便替朕試毒,放心,會給你安排毒人,不會讓胡卿……身先士卒的?!?p> 最后,字字頓道。
但接著又道:“當(dāng)然了,朕怕愛卿終日閑于太醫(yī)院,記性有差?!?p> “喏,這是照著你當(dāng)年的那張方子一模一樣謄寫下來的。想必胡卿一見,便能想起了?!?p> 一張平日里極貴重的徐州青檀宣紙就這么輕飄飄地落在了胡文元的眼前。
仿若自地獄而來的低語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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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平遙
《錦鯉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