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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廂

陳茶香更濃(六十六)

大西廂 湯娘子 4449 2020-12-13 23:50:03

  記得師父曾說他癡妄,打南邊來的一陣風,吹過也就過了。

  還記得早前說過的那句話:你是檐下雨露,人人持傘嫌涼。他是靈芝瑞草,萬眾求之不得。

  芝草云英,人生萍聚。

  浮萍無根,南風過境,終歸是要散的。

  可師父也說,人活著圖個安穩(wěn)順遂就好,若是一生江湖難有安室,那就求個自在快活也是好的。

  人生路遠總是不斷地做選擇,得不到的東西就退而求其次好了,也沒什么過不去的。

  師父教的是,得不到就算了,湊活吧。

  有個一畝三分地,有一個掙錢養(yǎng)家傍身技,這就實實心滿意足了,何必非要求登閣拜相位及人臣呢。

  可十安心中的“退而求其次”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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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珈藍寺巔,謹之冒死上賊山傳得沸沸揚揚,胸口箭矢未取出,半身鮮血將衣袍都染紅了,臉色蒼白的像女兒家的粉妝未抹脂一般,存著一口氣雖說不出話也強撐神智,要鄭歡送他回小園子。

  那時大雪猶如今,他拖著病體一步一個深深的雪印子走回了小園子。

  他對鄭歡說:“回去照看他吧。”

  “他如今,只能對你說兩句真話了?!?p>  那時他走出張府,并非全是因為謹之心上的掛念,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甚至在父母面前,都不能肆意地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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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趟來,十安想的,確實是退而其次;幫不上就算了,趕來見一面也好。

  萬一是最后一面呢,能爭的就爭一爭吧。

  得不到可以等一等,幫不上的也可以放一放。

  見這一面不怎么樣,但起碼能在他舉步維艱無人可信時,聽他說兩句真心話,聽他訴訴苦說說怨,講講自己的無可奈何。

  可不是他人眼中的,盛京就在那兒,進或不進的…明哲保身才是。

  原本想著進了京城后,商隊停下來就可以道謝離去了,誰知商隊走偏了路,這一看就不是去酒館客棧的道兒,車馬身周全是商隊的彪形護衛(wèi)繞車跟著,已然叫人察覺不對了。

  領隊的商人收了那副市儈的嘴臉,不茍言笑的神情還有些叫人發(fā)怵。

  只聽他說,臨街半路下車引人注意,還是到僻靜處再下車的好。

  話聽著沒毛病,只是態(tài)度與語氣充滿了壓迫力,擺明了不可反駁。估客無利何以成商,如此行事不像是尋常行商走販之人,十安心生不安但此時再去思量什么用意也來不及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看著辦就是。

  這才有了兩日后,謹之收到信件的事。

  謹之這原本正想著大雪封路怎么送消息出去,答應了阿江要幫把他心心念念的靴子給拿回京來啊,要不那傻大個兒不跟你急就是跟你鬧,半點兒男兒氣概都沒有了。

  阿江人好但直心眼,小河話少但謹慎妥帖,兩個人要是成了也算是一樁美事。

  只是如今滿城都是太子和登王的人,只等一個時機就能取而代之了,謹之如果想辦法送信去江南豈不是白白露了十安的行蹤,枉費阿歡身前為他的一番籌謀。

  誰知這頭剛應了阿江,轉過身來阿江就收到了小河做的冬靴,上頭也確實繡著江南獨有的花樣式且還帶著一封書信。

  書信上頭寫著的是交予謹之少爺,阿江不敢拆看,只是興高采烈地抱著靴子一路跑進院子去找少爺,把信教到他手里。這還不忘高興地謝爺幾句,要不是爺?shù)陌才?,這靴子哪能這么快就送進京呢。

  謹之拿著信,神色卻忽而緊張了起來,此情此景他如何能輕舉妄動,即便是成了也不能插上翅膀來一夜之間就把信件送到了盛京府上來。

  阿江高興得忘乎所以,直夸小河姐姐的手藝好,哪里想得到這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必然是有償?shù)摹?p>  事出反常必有妖。

  拆信一瞧竟然是登王的親筆,要他去登王府一敘,有事相商。

  登王能有什么事好說的,兩人從前雖然算不上死敵但也是從不往來的對家兒,如今皇上還不知道登王是太子一黨的人勉強可以瞞著,一旦知道了,張家首當其沖是要臨難的。更別說什么上門一敘了,能有什么好事可論。

  阿江懷抱著冬靴愛不釋手,看了又看,里里外外翻了翻,打小練武的老繭手劃過繡樣兒絲線,柔軟得在心頭上都留下了痕。

  抬頭一看爺拿著信有些凄然,疑問道:“爺,怎么了?信里不好嗎?”

  “沒有?!敝斨吨旖切Φ貌蛔栽?,疊折信紙又放進了信封里,道:“靴子不試試嗎?”

  正說著,抬手把信扔進了取暖的碳爐里去,轉過身來看著阿江那癡漢臉,笑道:“終是如愿了?!?p>  阿江有些不好意思,難得是鐵漢羞澀起來了,撫摸著靴子,笑道:“我…我等過年了穿?!?p>  一雙靴子罷了,穿舊了就再買一雙??倸w咱們大少爺也虧待不了他,只不過這靴子不是說買就買得了的,那是他盼了好久好久才來的。

  謹之看著他笑竟看出幾分羨慕來了,若是自己不是張家的少爺,今時今日又會是各種情景?;蛟S,是生于貧寒,一世為生計與家宅所累,但也許會有個心愛的人相伴一生濡沫白首。

  算了,有得有失,有好有壞,這一輩子也夠了。

  謹之道:“我要出去一趟,你命人給我備車吧?!?p>  “好嘞!”阿江應和得干脆,這便要安排出門的事宜了。

  謹之又喊住了他:“你就別跟著我出門了?!?p>  可,可從前都是跟著的呀。

  阿江憨傻地在原地有些茫然無措。

  爺只道:“留著替我看院子,我出去是要瞞著旁人的?!?p>  不能讓你看見心上人受委屈啊。

  阿江聽了話就舒了心,樂呵呵地小跑去后門備車馬了,看樣子那靴子該在懷里抱好幾天了。

  他心地良善耿直,要是跟著去了,知道登王持之以柄,拿住了小河在手,豈不是又要跟著心急慌亂一場。

  他便這樣去了,孤身入營。

  登王也不見得是擺好了鴻門宴等著他,畢竟太子殿下看重謹之,殺張謹之可不像布局殺鄭歡那樣簡單,總是有那點兒情份在,東宮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謹之的車馬停在城東的一處私宅后門,打從后門進了院子后,尋一空房換了身輕便的衣裳以腿腳之輕功避開眾人,來到了登王府小門處。

  登王已等候多時,見他孤身來了還有些好奇,抬眸去看他身后尋了兩眼。

  笑道:“一個人來的?”

  既然靴子送到了張家門前,又何必再拐彎抹角裝癡作傻,這大雪封路的日子能拿到東西,若不是人在他們手里攥著那就是江南被他們盯上了??傊疅o論哪一個,說破天就是登王已經發(fā)現(xiàn)了鄭歡珈藍寺巔綁的那個人不是真正的江南名伶崔十安。

  謹之也懶得唱戲,走向登王桌前對座的位置,撩袍坐下,道:“王爺還想看誰?”

  有這樣的把柄在手里,籌謀一番也是能拿下張家的,既不張揚又不生事,私下里通信讓他來府,必然是要事密談另有一番商權。

  登王親手給他倒上熱茶,不像是要威脅什么,只是做個調侃:“你那個護衛(wèi)拿了靴子竟沒跟過來?!?p>  “王爺什么時候關心起我家的護衛(wèi)了?!敝斨f道,客客氣氣地也不想套什么近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境地,等著別人開口說條件就是了。

  “哪有這興致。”登王搖了搖頭,抬手翻動著小爐里的碳火,道:“說來好笑,我原本以為那靴子是送你的呢?!?p>  “沒想到竟是你家護衛(wèi)的。”

  “可見你這主子不好,連這點小事也隨不了他的愿?!?p>  “所以王爺就費心替我隨了他的愿?!敝斨攘瞬?,回了話,放下杯盞等他下文。

  登王抬頭看了他一眼,復而又做起續(xù)茶的動作,有些莫名不解道:“你這小娃娃敵意挺深啊。”

  “本王雖拿了人,到底也沒做什么,你這是哪來的敵意?”

  “既沒有以此要挾也沒有傷人作亂,年紀輕輕的反倒是坐不住了?”

  你可別說沒急眼,就是說了我也不信,保不齊心里怎么罵我呢。

  謹之垂眸低視不做辯解,只是陷入思緒里不斷演想著對方會提出什么樣的要求,會對他們做什么事,自己又該如何以對。

  誰知登王不迫不問,只管讓他冷靜著在腦海里自我凌遲數(shù)百遍。這等壓力多虐人心肺,當年王爺自己是嘗過的。

  登王問:“圍場那日,你我與太子三人相座,我說愿意相信你,你還記得嗎?”

  謹之不做應答,只是沉默等著下文。

  登王說道:“圍場人多眼雜,許多話說不清楚,趁著今兒天氣好,邀你喝兩杯?!?p>  登王又道:“本王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殺心自然是起過,只是太子視你為手足至親,三番兩次維護,我這才遲疑不決。”

  “不過說句實話,蕭家這一回出事,你沒有明哲保身學鄭歡背主而上,幾處行事安排也妥當,是有幾分本領在身,太子確實沒有看錯人?!?p>  “你既有滿腹才倫又有太子恩顧,來日新皇登基何愁沒有大展宏圖之日。不該為了這么點事與太子生了嫌隙?!?p>  這話聽著倒像有了幾分人情味,謹之睫毛一顫,像是有些不可思議;難道這個向來事事爭強不屈于人下的王爺,是為了太子要來掏心掏肺一次嗎?

  其實也差不多,是張家一慣清高獨立的門風與他的性情,登王都有所探聽。謹之既不會輕易背主自然也不會輕易放下這回蕭府死傷一事。

  他從小就在太子身邊,兩個孩子陪伴成長至今,走過多少艱難曲折與陰謀算計,怎知背后還有這么大的一盤棋。自己所忠之主,如兄弟親人一般的主上,竟然一開始就把他算計在這盤棋里,如果不是這一回鄭歡事發(fā),只怕太子登基前他都不會知道登王立場的真相。

  登王上下眼皮子打了一下,輕輕吐了口氣兒,不像是舒心像是做了個決定。

  隨即無所謂般地說起了舊事,道:“太子生母是已故榮妃,你知道這事兒吧。”

  太子生母是已故榮妃的事不人盡皆知嗎,這還用得著人去打聽。

  “太子一直不得寵,就是因為生母是逆案主謀前太師所薦進宮的?!敝斨?“這件事眾所周知不過心照不宣而已,又如何呢?”

  皇帝要臉面,不許人提起,那是不提起就不知道的事兒嗎;哪有不透風的墻。

  登王一笑,眼角的皺紋都柔柔地彎起來了:“你知道榮妃是誰嗎?”

  他說:“是天津城諸葛家二小姐?!?p>  聽說前太師的妹妹就是嫁去了諸葛家做長媳,這榮妃算是她的小姑子了,和前太師府也算是姻親。

  他又說:“是我的未婚妻子。”

  謹之驚得瞳孔一縮,竟不知作何反應。

  只聽見登王又說了起來,神色淡淡,只顧著手里頭水洗杯盞的活兒。

  道:“前太師勢大,一手遮天之權無人敢駁,即便我身為皇子也無可奈何?!?p>  “你知道為什么皇帝看我不順眼嗎?可不是因為我和他作對?!?p>  “是因為我受封登王,登王登王,九五之上為人皇,先帝就是想讓我繼位的?!?p>  “可惜前太師把持朝政,皇子年幼無可以抗衡之人?!?p>  “那時帝位空虛,需扶持一子繼位,但前太師在朝虎視眈眈,以輔政之名行把控朝政之事,只怕無論誰人登基都免不了會成為傀儡,甚至會殃及性命?!?p>  “母后為保我性命,推了如今的皇帝繼位,意圖穩(wěn)住前太師,再由我奪回政權?!?p>  他的故事沒說完,只是輕輕咳了兩聲,再抿一口溫茶潤潤嗓。

  誰知道,后來有了平西王那些人,平亂又征西,替皇帝穩(wěn)定了邊境還拿回了朝政大權。

  他說著說著這又笑了起來,像是說一個故事,與他自己無關。

  謹之聽皺了眉。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這一番計算之中牽扯了家國重擔,難免有所犧牲,心有偏頗之時,不被愛惜的那一個總是要多出幾分怨恨傷懷的。

  登王就是被父母所愛,年幼時便替他縱橫謀劃了一生,所以他感懷所愛;如今愛護太子,愛護了榮妃之子,愛護著心上人之骨血。

  皇帝一生多疑多怨,所以他不再輕易相信他人,總滿心懷疑,處處試探,甚至連自己親生血脈也未有過多寵愛,唯恐孩子們的背叛。

  登王說這些也不過是想表明自己對太子的愛護并非空穴來風,更也說明太子多年來不便告知真相的原因;并非不信任他,只是稍有差池,萬丈深淵。

  登王道:“你與那戲子的交情我早有耳聞,珈藍寺巔鄭歡以命相博,你卻沒有過多傷感我就猜到了大概。”

  “派人去江南探查,果不其然?!?p>  幾名心腹假扮商人去小園子說兩句話,崔十安就急得不行了,連夜就跟著商隊往京城來;如此情份留在江南有朝一日勢必成患,索性就帶進京在眼皮子底下的好。

  謹之既然重情,先前也不曾背主,品性可嘉,來日有他這樣的人才輔佐太子,何愁朝局不安,邊境不穩(wěn)。

  “你也不必多想,只需知道本王沒有以此要挾就好了。”

  銅壺水沸,新的一泡茶好了。

  謹之閉目靜了靜,道:“王爺這是要送謹之一個人情?!?p>  “是?!钡峭跏掌鹦σ?,十分鄭重道:“太子從小吃苦,唯有你值得信任。”

  一個帝王總不能只有皇叔相助。

  朝臣跟風分派,太子需要的不止是一把龍椅。

  “還望你二人日后,相互扶持,再無嫌隙。”

  ————————

  謹之抬手握柄,給登王倒上一杯熱茶。

  “王爺茶香,沁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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