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文人雅士眾多,時有吟詩作賦之聲,遇上中秋重陽的節(jié)日更是數不勝數;如今中秋已過,再有詩詞也不會是吟秋詠月的了。
“昨夜圓非今夜圓,卻疑圓處減嬋娟?!?p> 這是一首嘆秋小詩,名《詠月》。
這句詩,意是:昨天的圓月不是今天的圓月,真懷疑這再圓的月亮是否依舊美麗。
昨日天上月圓,但昨日的圓月還是今日的月嗎?
末尾的兩句為:一年十二度圓缺,能得幾多時少年。
意指是在一年十二個月里,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能再圓,可一個人的一生當中,屬于年少的光陰又能有多少呢。
詩人是從四季交替的變化之中,領悟到光陰的無情,歲月短暫的道理。
從前總聽老人們感慨著,歲月匆匆,物是人非,月亮總是圓的,但十六日的月亮再圓也不沒有十五日的討人喜歡了。
“少公爺,謀算得志,還有什么好感慨的?!?p> 是謹之。
碧旎亭的風大,鼻尖身周縈繞著湖水濕氣與岸邊垂柳枝的苦味兒,夜色晚燭朦朧中的湖水在柔風中圈圈蹭蹭蕩漾開來。
鄭歡自然辨得清他的聲音,卻沒有回頭去看,只是憑欄而立,閉著眼微抬下顎,胸口起伏頗大,原是在迎風嗅香。
他閉著眼,對謹之道:“以前這里的風都是清香的,你聞到沒有?”
語氣平淡,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也沒聽見謹之方才的那一句嘲諷。
鄭歡轉過身來,坐在亭中石椅上,挽袖泡茶,道:“這是從閩地快馬送進京的青茶,你一定喜歡。”
謹之沒有落座,背手而立,燭光散落在他衣擺之上,迎風卷裳,整個人度上了一層清冷光暈,更顯得清瘦孤傲之意。
“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來這玩兒嗎?”鄭歡拿起爐上滾燙的銅壺往杯中注水,憶起幼時神色溫柔:“弘娘是不能隨意出門的,跟著我們偷偷溜出來,有那么一回還險些掉進了湖里?!?p> 弘娘。
聽他提起弘娘時,謹之側眸看他唇角兒上揚,眉眼里的溫柔與熾熱可見,唯獨這一點他從未變過。
或是他。
只道:“今時月非彼時月,多說無益。”
柳樹氣味兒該是淡雅清香的,只有葉片聞著有些甘,那時的鄭歡還爬上柳樹去折一支柳條給弘娘扎花環(huán)。
一晃匆匆十數年,岸邊的柳樹也老了,老樹枝條垂進湖水中浸泡著,陳年柳樹葉泡水就很苦,老遠就聞著一股子清苦的腐爛味兒。
“你如今。”鄭歡端出一杯茶,放到身前對座之處,緩緩道:“真是連杯茶也不愿與我喝了?!?p> 謹之道:“如今你為刀俎,我為魚肉,還能說些什么呢?!?p> 我縱是能起卦批命,也算不到會是你。
“好?!彼嫳M最后的一口茶,鄭重放下杯盞時像放下三人年少情份一樣沉,一樣輕。
“我要你不再輔佐太子,你我聯手,東宮被廢只是朝夕?!?p> 他說的時候緊盯著謹之側臉,鄭重其事的神色,讓人心動,好似當真念著往日的情份來勸告一句,給謹之一個“懸崖勒馬,改邪歸正”的機會。
呵呵…
謹之聞言一笑,攏攏袖口,有些發(fā)寒:“我還得謝謝少公爺,如此境遇還愿放下身段來勸我歸服?!?p> 他喚:“謹之?!?p> 他問:“你當真要與我生疏了嗎?”
他道:“如果不是我們打小相識的情份,我又怎么會來。”
他勸:“你我聯手,往日一切如舊,不好嗎?”
他說得沒錯。
“如舊嗎?”謹之回身看他,四目相對時滿眼皆是質問:“過往如舊,弘娘還能如舊嗎,蕭府滿門七十二口能如舊嗎?”
“能!”
他分明語氣平平,說得輕松十分,但這一句話里的鋒刃劃出,硬生生在鄭歡心頭刺出口來,使得鄭歡所有的平靜自得都霎時潰敗,歇斯底里。
“我會照顧她,我會娶她進門!”
“你不是不知道,我對她從未有假!”
鄭歡掌心的杯盞碎裂,他言語慌急而亂,像是盼著謹之信他。
“你從未有假,她對你何曾不真?!敝斨耘f平靜,兩人多年來竟從未有過今日般疏離冷漠,道:“你口口聲聲娶她,蕭府敗落如此境地,你要她怎么嫁?!?p> “她會的!”
他聲嘶力竭的吼道,謹之看著眼前這人,竟然覺得陌生又可憐;這句“會的”,不知是相信弘娘,還是相信自己。
其實你心如明鏡,不過是蔽明塞聰,自欺欺人的伎倆而已。
他道:“我會和以前一樣…不,我會比以前待她更好,她所失去的一切我都會補償,我會讓她肆無忌憚做她想做的事!”
“話不投機半句多,告辭?!?p> 謹之轉身便走,三兩步人便走在了亭廊上,沒了小亭遮擋,這四處秋風更急,將他云灰披風半尾揚起,帶起這風刃掃面,干冷生疼。
“張謹之!”
鄭歡揚聲道:“你真要為了一個無寵的太子,連累張氏一族榮華嗎!”
太子是無寵,但卻賢德。
“輔佐太子,為正中宮,本是我等之責?!敝斨共?,扶欄遠望。
“你等之責?”鄭歡笑起來,一步步走向他,道:“太子為主中宮,你等就是大義了?”
“來日登王位尊九五,史書一筆,我又何嘗不是一朝王臣!”
“我又何嘗,不是大義之臣!”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誰能走到最后,誰就是大義!”
他字字誅心,吐出口的話比秋風還冷,落地入耳之聲,直直穿透人心。
謹之沉默良久,轉身離去:“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此后,各憑本事吧?!?p> “別告訴她?!?p> 這話說得極輕,帶有三分懇求,謹之轉身一瞬,聽得十分仔細。
“弘娘說,你送的迎陽菊,意指勇敢的愛?!?p> “你卻不說,迎陽菊在番地,是信仰之花?!?p> 謹之指尖摩挲著湖邊連亭木橋之欄,慢步前行離去,聲音緩緩:“你背叛了她的信仰?!?p> ———————————————
“我是弘娘,阿歡的弘娘?!?p> 她的小半生,只活了兩個字——鄭歡。
你就是她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