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言成了祝留實質(zhì)意義上的老師。
趙正言會把適合的書買來送她,把看每本書最適合的學(xué)習(xí)方式用郵件發(fā)給她,甚至是有價值的注釋都會畫給她。明明是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卻異常的有效率。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祝留對珠寶已經(jīng)具有豐富的基礎(chǔ)知識和基本的鑒賞能力,畫的設(shè)計草圖也頗有大家風范。
周六周天祝留沒有課,所以白天,她是學(xué)生們的老師,認真、溫婉而且疏離。夜晚,趙正言是她的老師,專注、細膩而且疏離。
暖橙色的燈光籠罩他的側(cè)臉,平時沒有什么溫度的輪廓竟顯出了幾分柔和。祝留抬起原本埋在英文文獻里的頭看向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從人體美學(xué)的角度,這張棱角分明的臉是極有魅力的。
白皙、骨感、挑不出瑕疵。不是說他五官多出色,在祝留看來趙正言的五官單看談不上多么的出色,但是他整張臉沒有什么多余的東西,就像他這個人一樣。連調(diào)笑都是為了在更短的時間內(nèi)拉近關(guān)系,達成自己的目的。
正在祝留發(fā)呆的時候,他帶著笑意開口:“我就那么好看啊?”他沒有瞥過來,依舊瀏覽著筆記本電腦上的報表,但他好像什么都看見了。
“嗯,還不錯,”祝留回過神來,看著他說。沒有害羞也沒有尷尬,更沒有想要掩飾什么。
趙正言轉(zhuǎn)過頭,銳利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祝留你知道你這樣的回答男人聽了會怎么想嗎?”
“嗯?”
趙正言感覺很多時候祝留的疑問是為了配合而并非真的好奇,她偶爾會展示出一種讓他這樣閱人無數(shù)的人都感覺驚訝的成熟,但只是偶爾。
“他會以為你對他有意思。”趙正言看著祝留的眸子,他的眼神較平時好像清澈了幾分。他說著近乎于調(diào)情的話,語氣中的起伏卻堪稱寡淡。
他放下手中的事務(wù),走到祝留身后,指著她的設(shè)計圖一點點地告訴她該怎么改。
有某一刻祝留想到了陳辰,可是鼻腔中香水的味道提醒她這是個與陳辰完全不同的男人。不辨喜怒的性子,白手起家的經(jīng)歷,富甲一方的背景。就像那天跟陸桑子說過的那樣,祝留相信項逢的底線,但也清楚地知道她根本掌控不了他分毫。
祝留有的時候也在想,她為什么那么愛畫畫,或許是因為渺小如她,也享受那種隨心所欲地去掌控的快感。
欲望這種東西,不會因為以夢想為名而變得高尚。前天下午祝留在畫室畫畫,她畫的是《最后的晚餐》,神態(tài)各異的門徒,不怒不怨的耶穌,她畫的時候感覺每一個門徒都像她自己。陽光投進玻璃,落在窗腳垂死的瓢蟲身上,四下寂寥里,她畫著心底不為人知的晦澀。
祝留知道如果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巨大成功,她必須要走出這給與她無限安全感與成就感的方寸畫室,她必須要接觸趙正言這樣有著優(yōu)越背景與雷霆手腕的商人,因為她沒得選擇。
其實趙正言待她無可挑剔,他是世間第一流的老師,就算陳辰都不會這么細膩地教她。陳辰喜歡引導(dǎo),不喜歡支配。陳辰會穿著休閑裝,把頭靠在墻上,微笑著問她:“你想表達什么?”
晚上回到學(xué)校后,祝留給陳辰打了電話,“怎么啦,留留?”
陳辰的第一反應(yīng)是有些擔心,畢竟祝留不是戀舊的性子,肯定是有事情發(fā)生。
“我,也沒什么事?!?p> 陳辰?jīng)]有問下去,而是語氣溫和地說:“最近吃得應(yīng)該還不錯吧,延城夏天的水果是真的好?!?p> “還行,”祝留的心思不在水果,到底還是有話。
……
兩個人就這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聊。
祝留終歸還是忍不住地開口:“你說,如果凡·高不那么極端,他是不是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畫被舉世追捧呢?”
“如果他不極端,他就不是Vincent了?!标惓铰牭阶A舻膯栴},就知道她處在怎樣的迷茫之中。
陳辰說:“Vincent就是個不懂得保留的人,不管是對朋友,還是對繪畫,他從來毫不保留。”
陳辰頓了頓,“他付出了代價,從某種層面上也成就了自己?!?p> 半晌祝留問:“他是對的嗎?”聲線里帶著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察覺的顫意。
時間過了半分鐘,一分鐘,祝留聽著陳辰均勻中帶著壓抑的呼吸聲,就在她以為陳辰不會回答的時候,她聽到陳辰說:“不是?!?p> 很多年后,祝留依然記得陳辰的話,兩個字幾乎改變了她的一生。
很多年后,陳辰也記得這個晚上從電話里傳來的想要小心翼翼地試探的聲音,他記得自己當時的糾結(jié)與掙扎,她不光是他的學(xué)生還是他看著長大的姑娘。他可以接受她泯然眾矣,卻不能忍受她顛沛流離。
藝術(shù)有多悲憫,就有多殘忍。這一點,陳辰太懂了啊。
第二天晚上,趙正言就明顯感覺到祝留變了,變得更愛說話了。仿佛她掀開了頭上的布,并狠狠地撕碎了它,不再把自己蒙起來。他們開始有更多的話聊,而不是那種恰到好處的疏離。
祝留有的時候會問一些帶著哲學(xué)意味的專業(yè)問題,趙正言也從不搪塞她。
“你會吝嗇夸一件蒙塵的寶石嗎?”祝留看著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在這個時代,會蒙塵就意味著也不是什么上品,因為沒人有那個時間停下來多看幾眼?!壁w正言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這句話還適用于你畫的畫?!?p> 祝留瞬時面無表情,本不想再理他,可終究是氣不過,忍不住開口:“我的畫就那么差嗎?”
趙正言感覺自己像在哄孩子,“不差,但是你該想著把它上面的那些塵土擦掉。不然十年之后,唉,你看見白天在路邊晃悠被交警帶走的那個了嗎?”
祝留打斷了他,“我教課之前也在街頭賣過畫啊,這有什么了?”
“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買你畫的人里,中年男士占絕大多數(shù)吧。”趙正言抱臂靠在亞麻色椅背上。他繼續(xù)說:“你不會真認為現(xiàn)在市場上藝術(shù)品的主要購買力是他們吧?”
祝留啞口無言,如果手邊有一把美工刀,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沖上去了。
“小姑娘,藝術(shù)和生存是兩回事,生存和生活也是兩回事。這兩點你可以不明白,但你要清楚尊嚴和生活是一回事。那些以為自己放棄很多東西,忍受貧窮和他人悲憫或者嘲諷的眼光來追夢的人,在一些人眼里,是沒有所謂的尊嚴的?!?p> 趙正言的眼神里的東西太多了,祝留也不能全看懂,但這句話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粉飾太平的小世界里。
像是感覺自己的話語力度不夠,趙正言還在說:“你以為那些坐擁財富與權(quán)利的人,對藝術(shù)家們的尊重是從心底長出來的嗎?”
趙正言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說:“人這種東西,他用一生的時間追求的東西是什么,他能看得起的就是什么?!?p> 祝留皺著眉,感覺自己的價值觀受到了子彈、不受到了魚雷的襲擊,已經(jīng)面臨坍塌的危險。
“就像你這兩個月里來乖乖地聽我講,你真的把我當成和你大學(xué)那些大名鼎鼎的教授當成一樣的人嗎?明明我們交給你東西對于你而言一樣是未知的,為什么在你心里卻是有如此鮮明的區(qū)分呢?”祝留深刻地見識到這個男人的敏銳,敏銳到近乎刻薄。
“因為我是油膩的,是利己的,是完全屬于世俗的?!壁w正言說著這些話,眼神里什么情緒都沒有。
祝留什么都沒說,面對趙正言這樣敏銳的人,針對任何事的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
趙正言繼續(xù)看著報告,手指滑動,燈光籠罩他的側(cè)臉和十分鐘前一模一樣。
這一刻祝留感覺到了自己的鄙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