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祝留醒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暈乎乎的,眼前是從沒見過的小街區(qū)。她感覺到了一陣陣顛簸,還有緊貼著身體的剛剛好的溫度。哦,她在他的背上。
夏天空氣雖然有些悶,夜里也還是有風的,體感溫度比平時要低一些,祝留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醒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沒有驚喜,但透露著一絲輕松,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空氣悶悶的,光線越發(fā)明亮了。祝留問:“我們要去哪里?”
他笑了,胸腔震了震,祝留感覺到了。“喲,這么快就‘我們’了???”
祝留沒說話,下巴輕輕搭在他頸上。他一瞬間有些僵硬,步伐慢了一點。
祝留平時跟男孩子沒什么交集,但面對項逢卻莫名地不設防。可能覺得安全吧,不是說覺得跟他在一起自己一定是安全的,而是覺得就算有危險也不會來自于他。
這是很迷的東西,有的人天花亂墜、山盟海誓說很多,你也覺得不安心。有的人從在你人生中出現(xiàn)的那一刻開始計時,直到退場為止,你從沒懷疑過。
安全感這種東西,跟愛不愛是沒有關系的。
不知過了多久,祝留聽到他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知道你是誰”,祝留回答得很干脆。
項逢微微抿了抿唇,濃密的睫毛留下一排陰影。光線斑駁,還是側(cè)面,祝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到他的睫毛的。但她想她就是看到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第一次想要向某個人解釋某件事情。
“項逢,你的名字,對嗎?”
他頓了頓,就在祝留以為他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嗯”。
后來,他們到了一家小診所。其實也沒那么久,配不上用后來這個詞,但是很多年后項逢回想起這個晚上,總會加上一個“后來”。
如果不是因為前來開門的人穿著白大褂,祝留幾乎認不出這是個診所。它被周圍的小賣鋪和糕點店擠得只剩小小的一點,一張草綠色的棉質(zhì)簾布橫掛在門上。
簾布的右下角還蹭著一塊油漬,染著人世煙火氣,倒看不出妙手回春的味道了。
祝留自覺地動了動,項逢就輕輕地把她放下了。“你是來包扎傷口?”祝留側(cè)過頭,看著項逢。
項逢輕輕敲了敲她的頭,“我是來給某個突然暈倒的小傻子看看腦子?!?p> 項逢敲了之后,也感覺不太好,剛算得上認識,會不會顯得唐突。不過看祝留一副很自然的樣子,項逢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祝留把鬢角的碎發(fā)攏到耳后,“其實我是想說,嗯,這家診所會不會有衛(wèi)生問題?”
項逢瞪著她,剛想說話,醫(yī)生已經(jīng)取了血壓計走了過來。
醫(yī)生邊走打開血壓計,拿著腔調(diào)兒說:“小姑娘,怎么說話呢?”
祝留睜著眼睛看了看醫(yī)生,唇角勾了勾。
項逢看著她,眼睛里是祝留沒有發(fā)現(xiàn)的笑意。
醫(yī)生說:“站在那兒別動,一身的傷,我這小店可從沒沾過什么血腥氣?!?p> 祝留淡淡地說:“不沾血的診室,那不就跟沒開過光的佛珠一樣。”
項逢噗嗤一聲樂了,醫(yī)生冷冷地看著祝留,拍拍桌子:“把胳膊伸出來。”
祝留捋起袖子,江南水鄉(xiāng)間藕段兒一般白嫩的小臂露了出來。
項逢凝了凝眸,又不著痕跡地側(cè)過臉。
可能是常年畫畫的原因,祝留對人的面部表情十分敏銳。即使是余光,也可以判斷出萬般喜怒。但她不懂這個救了自己,卻落了一身傷、染了一身血的男人,或者男孩子?
祝留沒有因為他救了自己而心動,她不是那樣溫柔多情的女孩兒。她也沒有因為他救了自己而感激,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免費的就是最貴的。
后來遇見很多的人,經(jīng)歷很多的事,她發(fā)現(xiàn)有的道理她懂得太膚陋了。
可是剛剛項逢側(cè)過頭那一瞬,祝留的心里某個地方像被柳絮拂了似的,有點軟,也有點無可奈何。
很多年后,項逢才明白自己所能指望的,就是祝留的那點無可奈何。世間的情有很多種,不是不死不休才是在乎,不是歇斯底里才是愛過。
祝留不明白項逢為什么為了要救自己落得一身傷,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帶自己來診所,不過她可以等著他開出價碼??上缃褡约阂粺o所有,如果今晚死在那段小路,可能除了媽媽世上不會有人在乎的。
所謂孑然一身、命途多舛,不是古書里一句浮泛的話,是真真切切的人生呵。
那么此時的祝留在想什么呢?其實她很困惑,她在想:他想要得到什么呢?
作為一個從小一直在失去的人,祝留明白世上所有的付出都不會是沒有目的的。只要開得起價碼就可以一直得到,同樣別人開得更高就可立刻搶走。
這個價碼不只是金錢,金錢太簡單了。它明碼標價,雖然可以套利、可以對沖,但始終只有一個名字。
可這人世間最不可言說、最不知虛實的感情就不同了。愛與恨、真與假,直到死的那天我們都未必算計得明白。
在祝留要放下手臂的那一刻,項逢伸出手掌墊在了她胳膊下面。
祝留詫異地看著他。
“玻璃臺太涼,你剛出了一身汗,受不了的。”項逢看著她,目光有一些躲閃。但手掌一點都沒移開。
祝留感覺著從他掌心傳來的熱量,一點點滲透進皮膚。微微有些潮,跟媽媽的手一樣溫暖,但比媽媽的手有力。
醫(yī)生放下聽診器,對項逢說:“這小姑娘心率和血壓都沒什么問題,就是血壓偏低一點。以后好好將養(yǎng),不礙事的?!?p> 一聲貓叫從診室傳來,醫(yī)生說:“附子可能餓了,你去看看?!表椃晖兄A舻母觳?,沒動。祝留馬上把胳膊撤了回來,然后放下了挽著的袖子。
項逢從中藥柜最上面的格子里拿出貓糧,又從最下面的格子里取出一個金屬色的小盆放在了地上,那大概是整間診所唯一的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東西了,其他陳設老舊得跟會腐朽掉一樣。
祝留發(fā)現(xiàn)項逢放的那些糧,附子全吃完了,吃完之后也沒再鬧。
項逢收好貓糧和貓食盆后,走過來,醫(yī)生拿著鑷子夾起一團酒精棉,壓下去。項逢連呼吸都沒有變化,任憑干涸的血漬浸透一團又一團的酒精棉。祝留靜靜地看著,沒有轉(zhuǎn)過頭也沒有什么其他表情。
兩個經(jīng)歷人生大變的孩子,此刻異常地安靜。
其實那個晚上,那片荒涼里,項逢沒有讓祝留覺得一切會好起來,也沒有讓她不再憂慮。不過,他可以陪著她一起害怕。
離開診室的夜,寧靜得像睡著了的少年,所有的悸動都藏在夢里。他們并肩走著,懶洋洋的風迎面吹來。他們挨得很近,他們離得很遠。祝留想的是人生,她在想如何才能逃離這充滿危險的地方。項逢想的是生活,他在想去哪里掙到今天晚上的診療費。
幾年后,也是昏昏暗暗的街燈,也是彎彎拐拐的巷尾。祝留問項逢,“那天晚上你在想什么?”
項逢挑挑眉,眉宇間依稀可見當年的頑劣不羈,“我在想怎么給我柔弱的小花貓賺診療費”。祝留睜大眼,微微嘟著嘴“Wwwhat?”
項逢瞥了她一眼“你以為遇到一個有故事又相熟的醫(yī)生就不用付診療費了嗎?”
祝留問項逢:“那位大叔的貓為什么叫附子?”
項逢側(cè)過頭:“你覺得為什么?”
祝留抬了抬眉:“回陽救逆第一品,呵,總不會是這種原因吧?!?p> “勸君寒熱隨君用,熱也可施寒也施”項逢頓了頓:“說的又怎么會僅僅是用藥呢?”
“還會是什么呢?”祝留動了動脖子,有一句話她沒說出來“就算真是什么,也不能當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