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吟將頭從門框后悄悄探出去,只見整個走廊里空蕩蕩的,惟有隔壁病房門口站著個軍姿筆挺的高個男人,她定睛再一看,竟然是項勣。
她心中有如被重重一擊,幾乎是出于本能,徑直出了病房朝著隔壁走去。項勣聽見腳步聲便轉(zhuǎn)頭來看,一見是鐘吟,臉上卻沒什么驚訝的神色,嘴巴剛動了一下,還沒開口,就聽見里面?zhèn)鱽砹饲謇渫?yán)的聲音:“三十分鐘?!?p> 項勣一咬牙,立刻將頭轉(zhuǎn)正。
鐘吟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病房里的男人:一身藍白條病服躺在床上,齊整順條,腳上套著拖鞋,懶懶地搭在床尾,手上翻著一本畫報,頭也沒抬。要不是這人穿著病服,她還當(dāng)這是來探病的呢。
她往里面走去,問道:“項副官怎么了?”
冼斯年抬頭掃了她一眼,隨即又收回目光,繼續(xù)翻看著畫報,淡淡道:“罰站?!?p> 鐘吟道:“這我倒看得出來,不過是什么緣故呢?”
冼斯年道:“違反軍紀(jì)。”
鐘吟心想,項勣平日并不在軍營受訓(xùn),都是跟在冼斯年身邊隨行的,況且他為人處事一向穩(wěn)重謹(jǐn)慎,一些低級錯誤是斷不會輕犯的,可倘若是大錯,又怎會是軍姿就能輕易抵過的呢?
于是她好奇問道:“什么軍紀(jì)?”
冼斯年眉關(guān)輕輕一攏,覷了她一眼,那意思是不予作答。鐘吟也挑一挑眉,不再繼續(xù)追問,拉開病床前的椅子坐下,換了個話題道:“聽說你帶兵上前線了,可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是仗打完了么?你如今進了醫(yī)院,可是受傷了?”
冼斯年將畫報輕輕合上,卻一甩手,啪的一聲扔到床頭的桌子上。
“你問題很多,回答不過來。”
他直起上半身,彎腰去夠另一邊床頭的水杯,動作卻顯得有些吃力。
鐘吟拿起水杯塞到他手里,“看你伶牙俐齒,氣色紅潤的,倒不像是受傷了。怎么,你堂堂少將軍,難不成上醫(yī)院來偷懶討清凈么?”
冼斯年喝了口水,將眉頭一擰,道:“我很好奇,這不過才隔了小半月沒見,你說話倒像是變了個人。我不在的時候,你都往腦子里裝了些什么?水么?”
說著,他拿起手里的水杯晃了晃,仿佛不盡興一般,補道:“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腸胃科的醫(yī)生可不一定治得了腦疾,建議你還是提早檢查一下的好,以免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
鐘吟皮笑肉不笑,道:“那我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勸你少喝一點水?你要是什么時候腦子里也進水了,可別怨我。”
冼斯年又喝下一大口水,不屑道:“酗酒把自己酗進醫(yī)院的,這不是腦子進水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
“把床鈴拉得叮了咣當(dāng)震天響,你以為我聾了?”
“可這么大個醫(yī)院,咱倆竟成了鄰居,這也是巧合了?”
冼斯年不置可否。
鐘吟點點頭:“行,可你怎么知道我是胃出血?”
冼斯年抬了抬下巴,指向門口,鐘吟轉(zhuǎn)頭一看,見是上午那個內(nèi)斂局促的小警衛(wèi)。
“我手下從來不養(yǎng)廢人?!?p> 鐘吟哦了一聲,拿起果籃里的蘋果削起來,刀法嫻熟,道:“那你就把自己養(yǎng)廢了唄?!?p> 冼斯年瞇起眼睛,鐘吟笑盈盈一抬眼,對他發(fā)出的危險信號渾若不覺,把削好的蘋果放在床頭的最遠端。
“我說的不對?那試試?!?p> 冼斯年也沒廢話,彎腰伸手就要去夠那個光溜溜的蘋果,繃著一張臉,牙關(guān)緊咬,眉間卻是很堅毅。鐘吟原本只是想逗一逗他,誰料他竟認了真,看他方才拿水瓶的動作,便知曉是真的有傷。唯恐再加深他的傷口,鐘吟便急著要開口制止,未料門口先傳來了一聲高斥:“揆周,還不給我躺好!”
這聲一起,仿佛也拉回了冼斯年的神智,他怔了一瞬,便快速收回手,又恢復(fù)了那個懶洋洋的姿勢,訕訕的表情一閃而過。
他真是見鬼了,竟會跟她玩這種幼稚的試探把戲。
出聲制止的是一位兩鬢見白的醫(yī)生,跟在他后面進來的,是冼夫人和冼玉律。
鐘吟有些愕然,從椅子上站起來,欠了欠身:“冼夫人,玉律學(xué)姐?!?p> 冼夫人微笑著點首,介紹道:“這是啟明的院長,你跟著揆周叫他一聲阮伯吧?!?p> 鐘吟立刻道:“阮伯好?!?p> 阮院長回了個好,隨即轉(zhuǎn)身去給床上躺著的冼斯年做檢查。
冼玉律一雙眼在鐘吟和冼斯年之間轉(zhuǎn)了兩圈,打趣笑道:“這是時下流行的情侶服么?”
話音一落,眾人的眼光都落在了那兩人身上。確實,這間病房里惟有他二人衣著相同。
鐘吟表情有些不自然。隔著阮院長的手臂,冼斯年望她一眼,隨即看向姐姐,淡淡地道:“你原地摔一跤,也能立即得到一件相同的衣服,咱們?nèi)齻€人一起穿,不試試么?”
冼玉律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道:“人還沒過門呢,就護得這么緊了?!?p> “你們出去吧,我頭疼?!辟鼓臧杨^偏向窗戶那一側(cè)。
鐘吟連忙道:“不用不用,還是我出去吧。”
鐘吟同冼夫人一行告了辭便離開了病房,沒多久,阮院長也走了,病房里便只剩下他們?nèi)恕?p> 冼夫人問道:“有家不回,怎么跑到醫(yī)院來了?”
“受傷了?!?p> “別同我裝傻充楞,你知道我什么意思?!?p> 冼玉律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正剝著一個橙子,頭也不抬地接過話:“媽,您沒看見,這整層樓就住了他們兩個?”
冼夫人默了一下,才道:“那他也不能拿自己的身體安危開玩笑,眼下是什么局勢?元州城里三層外三層都是傅茗的人,他回來做什么,送死么?我看是了,既然有家不回,那他直接把自己綁了送到傅茗跟前不就好了?”
見母親是真動了氣,冼斯年撐起身下床,坐到母親身邊,順勢從冼玉律手里拿走剛剛剝好的橙子,抽了張紙巾墊著,捧到母親跟前。
“媽,這么大個局,傅茗又不是一天兩天布置下來的,他韜光養(yǎng)晦這么多年,選擇在現(xiàn)在這個關(guān)頭暴露,您覺得是為什么?”
冼夫人沉吟不語,反而是冼玉律一邊揩手,一邊似笑非笑的說:“所以你呢,上個月急急地請命地走了,現(xiàn)在又突然回來,是為什么呢?”
冼斯年道:“古有婦不干政,知道那么多對你沒什么好處。你們知道的越少越好,把心放在肚子里,該做什么做什么,切莫胡思亂想?!?p> 冼玉律道:“但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門口傳來兩聲清脆的敲門聲,鐘吟看過去,正是冼玉律。
她便笑道:“學(xué)姐進來坐?!?p> 冼玉律搖搖頭,道:“不了,他們還在樓下等我,我來就是想問一句?!?p> 鐘吟抿著唇,作洗耳恭聽狀。
只聽冼玉律道:“真分啦?”
鐘吟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
“我問老三,他說他不知道,我聽那意思是還沒放下你。你呢,真的要分手?”
鐘吟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點頭,臉上原本就淺淡的笑意,此刻愈發(fā)苦澀了。他們之間所謂的戀情,本就是無中生有的事情,如今倒像是坐實了一般。
“怪不得?!辟衤绅堄兴嫉溃骸澳銈儍蓚€都是意氣用事的主兒,日后做決定還是慎重一些的好?!?p> 鐘吟秀氣的眉頭一皺,問道:“學(xué)姐此話怎么講?”
冼玉律抬手將垂落的碎發(fā)攏到耳后,道:“時下局勢微妙,詳細的內(nèi)情我不好同你說與,但老三他心里是真的記掛著你,不若他何以放著家里醫(yī)術(shù)比這高出百倍的醫(yī)生不用,偏要來跑到這啟明醫(yī)院來擠病房呢?還有那項副官,我聽說被他罰站軍姿,都站了一下午了——”
鐘吟的手心生了汗,她緊緊攥住被子,臉上卻不動聲色,輕聲問道:“項副官何故被罰?”
冼玉律訝異地望她一眼,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些事情,她那弟弟都不曾跟人家說明過。她不由地思忖著自己該不是多言了甚么,可話業(yè)已說到這個地步,勢必?zé)o法再圓說了,只好如實相告與她:“你是因為喝酒的緣故被送進醫(yī)院來的,那晚又剛好是項勣送你回的家,聽說……還順手給你捎了瓶酒,誰料當(dāng)夜你就被救護車載走了。我也跟老三說了,不知者不怪,那項勣哪曉得這些呢,只當(dāng)是你需要便給你帶了去。可老三是個犟脾氣,這些道理一個字兒都聽不進去,非要將項勣罰得狠些,只怕現(xiàn)在還沒消氣兒呢?!?p> 鐘吟將唇緊緊地抿成一線,冼玉律只覺氣氛微妙,便先告辭了。待那抹高挑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后,鐘吟才仰起頭,胸膛起伏,醞釀出一個綿長的深呼吸,聲音落在空洞的病房里,更像是一聲無奈的太息。
空氣中有福爾馬林的氣味,很能使人清醒。
她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