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從冼公館回到越池后,鐘吟徑直回了臥室,將自己的東西全都收拾起來,而冼斯年從頭到尾都只是一言不發(fā)地靠在門口看她做這些。然后,他開車送她回長溪,分別的時候,鐘吟說了聲再見,而他也僅是淡淡地付了一記頷首。
自那一別后,原本沸沸揚揚的傳聞,在翌日便迅速地偃旗息鼓了,各路小報媒體也都紛紛銷聲匿跡,不再報道有關(guān)這件事的一字半句。
他也沒有再來找過她,連一點行蹤音訊也無。
真的消失得徹徹底底。
鐘吟煩躁地揮開杜文伸過來的手,把羅科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坐在杜文身旁的樂越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把手放下,然后往自己和鐘吟的杯中各自倒了個半滿,率先碰了碰她的杯子:“喝完這一杯,就送你回家吧?!?p> 鐘吟手指搭在杯底,輕輕敲著,側(cè)頭看向臺上各色燈影交織中的舞池,道:“你們先回。”
她沒法回家。
從越池回來的那個晚上,她走進家門,管家替她將行李箱拿到二樓,她自己則站在臥室的窗前,看著大門外久久未離的車子,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做。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什么緣故,反正就是定定地看著樓下,一步也挪不開,像是魔怔了。
冼斯年沒下車,一個人獨自在車里坐了一會兒,然后熄了火,搖下車窗,點了根煙——如霧的白煙飄在濃墨一般的夜空里,鐘吟一眼就看見了。
她也說不好,那一夜到底是太長,還是太短。冼斯年抽了一夜的煙,她便在樓上看了一夜。
天將亮的時候,冼斯年終于開車走了,只留下了一地?zé)熁遥鑱y地散落在熹微的晨光里。鐘吟也像是如夢方醒,轉(zhuǎn)身便要到床上去,誰料因為徹夜長久地站著不動,雙腿僵硬得將她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
那一夜,他們兩個誰也沒睡,而此后的每個夜晚,鐘吟也都無法入睡。離開了越池,她又回到了以前的狀態(tài),每天晚上到床上一躺下,閉上眼,就是可怖的畫面,即便是服用了陳醫(yī)生開的藥,也依舊不奏效,仿佛離了越池,一切就都變成無用的一席空談了。她又整夜整夜地不睡覺,每天看著窗外的夜色漸濃,月升月降,然后闃然沉寂的墨色退去,將帶點暖意的橙霞色推上前來,最后看到日出。從天黑到天亮,她能看個“全場”。而這樣的情況,比之前要糟糕得多。
因為她腿的緣故,醫(yī)生并不建議她多走動,最宜在家將養(yǎng),其實這樣的建議正中她下懷,她本就不是個樂意出門的人。然而她卻無意間在酒柜里發(fā)現(xiàn)了以前朋友送的酒,她以前從不喝酒,所以一直存留著沒動,但或許是日子過得太無趣了,她也開始想嘗試一些新鮮玩意。
于是她學(xué)會了喝酒。從滴酒不沾到千杯不醉,其實只需要一天。她想著,或許她本身就是不醉的體質(zhì)。
就如此刻,外人眼里看來她滿臉醉態(tài),然而不知道的是,她此刻的頭腦清醒的不得了。她拿著樂越倒的那杯酒,在燈下晃了晃,酒杯內(nèi)散發(fā)出帶有一點迷惑性的蟻光。
“這杯我留著一會兒走的時候喝,放心吧,杜文你快送她回家?!?p> 樂越還想再說些什么,但仿佛話到嘴邊,就變得十分難以啟齒。她躑躅了一陣兒,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其實鐘吟猜到了七八分。
再三叮囑后,樂越終是跟著杜文走了。穿過舞池中的紅男綠女們,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旋轉(zhuǎn)門以后,鐘吟轉(zhuǎn)頭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后招來侍應(yīng)生,又要了一瓶酒。
別人喝威士忌都是一杯一杯要的,她倒好,一要就是一瓶。
片刻后,酒來了,但卻是沒啟封的。
鐘吟抽出幾張鈔票,用兩指夾著,頭都沒抬,道:“有勞?!?p> 過了兩三秒,還是沒有動靜。她便生出了些疑惑了,目光沿著桌邊所立之人的腳、褲腿、上身,將頭慢慢抬起來,最后一直望到正臉了,驀地一愣:“項副官?”
項勣一身便服站在卡座外,還是照舊的筆挺軍姿做派,落在這樣世俗的場所里,竟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他此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但臉上卻是很和藹的神情。
他說:“還能認出標(biāo)下,看來吟小姐還沒醉?!?p> 鐘吟往他身后瞟了一眼,片刻后又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臉上似是有些失望,勉強一笑:“還好,我酒量還可以?!?p> 項勣道:“剛剛在門口看見六少爺和越小姐,怎么您沒一道兒走?”
鐘吟抬眼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沉靜的黑,不答反問道:“你……來很久了?”
她險些把“們”字脫口而出。
項勣睨了一眼她那無意識叩著玻璃杯的手指,笑道:“剛換完班,和幾個朋友來這里喝幾杯。”
鐘吟想是真的有些醉了,也忘了請他落座,兩人便維持這樣一立一坐的格局,卻是好生客氣地說著話。她奇怪道:“冼斯年不就只有你一個副官么,怎么還需要換班?”
項勣道:“您不知道?西北邵安全單方面毀了盟約,上個月業(yè)已開打了,如今已經(jīng)一路打到重瞳了,重瞳是什么地兒,想必不用標(biāo)下說,您也曉得。因而上個星期,少將軍親自帶兵上了前線,眼下戰(zhàn)事正酣,也不知道他們能幾時回來?!?p> 最后一句話,像是獨獨說給鐘吟聽的。
鐘吟一怔:“這我不知道,我好久沒看報了……”
因著之前她上了頭條的那樁事,攪得她心情不大安寧,一是覺著難堪,二一個,是不太想同冼斯年再有什么交集,哪怕是無事做的時候,在腦子里想一想他,也是不能夠的。于是她便也很少讀報了,報紙也能教她想起來那天。
她又問:“那你怎么沒跟著一起去?他身邊豈不是無人?”
“這邊還需要有個人應(yīng)付元州城里的事兒,所以就將標(biāo)下留下來了。您別擔(dān)心,少將軍身邊帶的都是精干良將,不會有事兒的?!?p> 鐘吟頭微微低下,半截臉隱埋在復(fù)雜混亂的光線里,讓人看不出她真正的神情。
良久的緘默后,項勣抬手看了眼腕表,道:“快十點了,標(biāo)下送您回去吧?!?p> 他又撈起那瓶沒開封的酒:“這瓶拎著,您拿回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