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開飯那會兒,鐘吟也在餐廳里忙活著——薛媽上了年紀(jì),精神頭有的時候跟不上趟兒。早晨下樓時沒留心腳下,咔一下把左腳踝給崴了,而冼斯年又向來不待見生人,因著薛媽是打小照顧他的緣故才能一直留在公館侍奉,所以除了薛媽以外,并沒有旁的傭人。薛媽本就身形矮小些,兩鬢儼然見白,眼睛也不大好使,平日里摘個菜也要瞇眼辨?zhèn)€半晌。雖說一日三餐這樣費事的事情她做了大半輩子,可那是在她健全的時候,才能算得上趁手,如今她一跛一跛地往返餐廳與廚房之間,誰人見了,都覺著不忍。于是鐘吟自告奮勇地朝廚房走去,想替她打個下手,誰料人還沒進去,便被薛媽掉轉(zhuǎn)了個方向,手抵著后背往餐廳推去。
“這后面全是油煙子氣,別沾著您身上了,快些出去坐吧?!?p> 鐘吟只好作罷,卻轉(zhuǎn)手拿起桌上的碗筷,道:“那我擺擺碗筷,這總可行的吧?”
有汽車引擎的聲音從前院傳過來,鐘吟抬頭掃了眼格子上擺的西洋鐘,心下覺得奇怪,轉(zhuǎn)頭朝門廳看去。只見這會兒一身軍裝的冼斯年正走進來,后面還跟著筆挺沉默的項副官。
冼斯年摘了軍帽隨手遞給項勣,徑直走過來,“今天是什么菜式?”
薛媽聽著聲兒連忙從廚房出來,很是驚訝,“少爺您怎么回來了?來前該交代一聲的?!?p> “無妨,我隨便吃點對付一下。”
桌上擺了兩副相對的碗筷,見冼斯年掃了一眼,鐘吟唯恐他責(zé)備薛媽,忙不迭解釋道:“家里就我和薛媽兩個人,實在沒必要主仆分的那么清,何況我一個人吃飯也怪冷清的,所以我執(zhí)意請薛媽陪我吃飯?!?p> 冼斯年從桌子上挪開眼,然后轉(zhuǎn)向鐘吟,淡淡地望她一眼,隨即在主位上落座,不緊不慢道:“我從小就是由薛媽照顧長大,她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論年齡輩分,算是我的長輩,長輩上桌子是應(yīng)當(dāng)?shù)?,以往是我疏忽了。勞煩薛媽再添副碗筷?!?p> 薛媽只是微微怔了一下,接著就轉(zhuǎn)身去取碗筷了,看不出有什么波動。倒是鐘吟被這席話給震住了,以他錙銖必較,近乎苛刻的待人之道,主仆尊卑,怕是得刻在這座公館的門楣上才行,可今兒卻是奇了,說起話來,這字句之間倒頗具些人情味兒了。
實際上,到最后開飯的時候,飯桌上統(tǒng)共有四副碗筷——項副官沾了鐘吟的光也有幸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同桌而食。算是破了一回冼斯年的規(guī),鐘吟如此想著,心上便有些暢快,用起飯來也很有滋味。但美中不足的是,吃飯全程四個人都異常默契地貫徹了“食不言寢不語”的優(yōu)秀作風(fēng),除了冼斯年讓薛媽幫他盛第二碗飯以外,沉默貫穿了始終。
軍中冗務(wù)纏身,冼斯年和項勣用過中飯后幾乎沒有休息,就驅(qū)車匆匆離開了。鐘吟因為被禁止插手飯后的收拾活動,只好坐在椅子上作陪,眼睛看向門廳方向,“您覺不覺得,今天冼斯年有點不對勁?”
薛媽正收揀著碗具,問道:“是么?”
鐘吟搖搖頭,聲音愈發(fā)喃喃:“我不太清楚,他以前也這樣么?我還以為他……”
薛媽把碗疊起來,抬起頭,臉上的神情竟有些慎重。
“吟小姐,老話講究看菜吃飯,量體裁衣,少爺待我好這不假,但老實說,他今兒的那番話也著實教我驚著了。說句不合規(guī)矩的,這孩子是我?guī)еL大的,脾氣秉性饒是他親娘也未必有我清楚。他是最講規(guī)矩的人,主仆同桌的事兒是從來沒有過的,今次他是看人下菜,而我和項副官都只是跟著沾了光而已?!?p> 鐘吟挪開了目光,彎了彎唇:“您這是什么意思?”
薛媽也笑笑:“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看得出來,您是個有心人,有些話用不著我說破,您肯定能明白過來。少爺和您,你們都是有心人?!?p> 薛媽端著碗筷照舊是一跛一跛地進了廚房,鐘吟仍靜坐在餐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攪動著桌邊垂著的流蘇。良久,她扯了扯唇角,心想熟悉如薛媽居然也被冼斯年的三言兩語給蒙過去了,看來這人的話,以后得挑著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