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以來,沅北來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隨著西夷使者的離去,一切終于又開始恢復平靜。
洛燭伊和洛北二人繞出城主府,從城內縱橫交錯的街道上,繞到沉魚湖東岸,二人跪在一處墳塋前,洛北有些傷感,這時沉默寡言。
洛燭伊對著墓碑,道:“娘,兒三年沒來看你了,也不知道小北有沒有代我向你問好?!?p> 說完,又取出一個盒子,放在墳塋之前,道:“這是今年收到的生日禮物,一個所謂的夔龍卵,一個所謂的定軍使,還有給你家小北搶了去的‘了無痕’,不知怎么的,孩兒都覺得不如娘你做的長壽面好,而那個你為他死去活來的男人,他才不會做什么長壽面,若叫他做長壽面,定會做出一碗粥來,那哪還能長壽……”
洛北接道:“娘,你放心,我會聽你的話,好好學武的,你說生在這個時代,光靠嘴是無法自保的,你放心,我今年十五歲了,如果厲寒山伯伯依約來接我去南海,我肯定不會被趕下山,灰溜溜的跑回沅北的?!?p> 洛燭伊從飯盒內取出一碗長壽面,道:“娘,兒三年來沒在你身邊,他逢年過節(jié)沒讓你一個人過吧,若是有,你托夢告訴我一聲,我替你收拾他,我不管他多高的武功,多高的爵位,他若是薄待了你,我料他不敢還手,今天終于沒人跟著了,就想著清清靜靜地來看看你,還有就是來告訴你,孩兒應該算是長大了,你也不用擔心了,這是小瑜做的長壽面,咱娘兒三一起吃吧!”
身后趕來的洛秋寒、鐘笑宇、楊雪穗和鐘瑜見到眼前這一幕,都靜靜的站在原處。
洛秋寒遙望著那墓碑,眼中無限柔情,心中卻覺得空落落的。
墓碑上刻的那個名字,是他一生的羈絆。楚憐月,是他本來庸碌毫無色彩的人生中,出現的一道彩虹。她像是天空飛翔的仙鶴,卻甘愿為他困在一個地方,柴米油鹽,相夫教子。
在洛秋寒看來,為人夫為人父他是個庸才,駐守一城他也是個庸才,他洛秋寒其實就是比別人運氣好了幾分,那年恰好路過玉玨山,冷水河上釣魚恰好遇見她,他便在玉玨山下無賴的守了兩年,運氣好的是,恰好她也喜歡他;而在城主府內,能聽到洛燭伊叫他一聲城主,或是一聲老頭,他心里卻十分的滿足。
洛秋寒心中暗嘆:“洛秋寒啊洛秋寒,當年玉玨山下,你早已花光了所有運氣?!?p> 他凝望著墓碑,仿佛看見她的容顏,然后慢慢邁開了步子,向前走去。墳塋前墓碑赫然寫著:‘愛妻楚憐月之墓’,落款則是庸夫洛秋寒親手刻?!翱獭弊种筮€有一個點。
墓碑上的字,不像是以刀劍刻的,而那字歪歪扭扭,難以入眼,讓人感覺刻字人痛苦的在認真著。
殷雪穗有些傷感,道:“洛伯伯的字寫的不歪的?!?p> 鐘笑宇沉默了片刻,嘆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天,緩緩道:“他不習慣用劍,那字是用手指刻下的。”
是啊,墓碑上寫著,洛秋寒親手刻,正是他用手刻的。墓碑是她墳前的墓碑,而他不愿意用冷冰冰的刀劍去刻上她的名字,剩下的,只有他的一雙手。
殷雪穗訝然。
鐘笑宇接著道:“呵,這人啊,就是執(zhí)拗,玉玨山下可以等兩年,沉魚湖邊可以坐三天,別人道他是蓋世的英雄男兒,在我看來,也不過是一個在俗世苦苦掙扎的可憐人?!闭Z氣中有一些戲謔,多的是無奈和傷感。
天下太大,有數不盡的名勝,就像人腳下有走不完的路一樣,很多人跋涉千里,只為看一眼玉玨山,若是有緣能得以結廬久居,更是一種緣分。
鐘笑宇道:“她當年修道藏修劍道,玉玨山上繁花似錦,她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后來卻跟著洛秋寒闖到南走到北,就這樣一個人,走了,姓洛的到頭來還是這么自私,真忍心把她安置在這兒,沅北這個地方,美則美矣,亂也是真亂。”他像是自言自語的,沒人接他的話。
幾句話便是一個故事,情至深處,聽者感慨。
旋而接著道:“這沉魚湖或許叫沉碑湖更為準確?!闭f罷看向墳塋那邊,接著道:“湖中不知道有多少刻著同樣字的墓碑,沒有人會去數,沒有人敢去數,誰能承受的住,這湖底填滿的,所謂深情,所謂怨念?!?p> 他知道洛秋寒的過去,他也親眼所見洛秋寒以手刻碑的樣子,他能想象當時他的無助,洛秋寒面臨的不是寒蒙的大軍壓境,而是往后余生那如影隨形的孤獨。
殷雪穗說不出話來,像沅北的雪,都下在了她的心頭,這時她的心,像是死去一般涼,或者比死去更涼。她能想象一塊一塊的石碑被洛秋寒扔進沉魚湖,她能想象他流著鮮血的雙手,在碑面上刻著墓碑的樣子……世間最深情的人是怎樣的?世間最無法面對的畫面是怎樣的?世間最蝕人心的孤獨是怎樣的?……她不敢閉上眼,仿佛一閉上眼,便是那種永無止盡的絕望。
墳塋之前,洛秋寒夾起一筷子面,送往口中。
洛秋寒是欣慰的,因為洛燭伊和洛北都長大了,所以他沒什么可擔心的,因為現在他身旁的,都是他余生最重要的人。
洛秋寒也是失落的,他想起自己的孤獨,自己的兩個兒子會不會孤獨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