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四，本來已經(jīng)開始融化的積雪，又鋪上了一層新雪。
城主府看似平淡，實則波濤暗涌，唯有洛秋寒像是一個清閑的不能再清閑，終日在劍樓，也不知是悟劍還是悟棋。洛燭伊也囑咐不要去打擾他，任他清閑清閑。連季在洛燭伊的叮囑下，發(fā)動了藏在沅北各個角落的暗棋，他們活在不同的階層，可能是轉(zhuǎn)角某個賣糖葫蘆的老者，也可能是某個酒樓跑堂的小二，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千龍幫內(nèi)的那一枚暗棋。
城內(nèi)自有人照應(yīng)，洛燭伊和鐘瑜走出了沅北城，城外是另一片天地，洛燭伊走在前，鐘瑜緊跟著他的腳步，踏在柔柔的雪地上，發(fā)出“呲呲”的聲響，他百無聊賴的踢起腳下雪，四處飛濺，靜謐至此，仿佛抬腳間，便碎了一方天地。鐘瑜躡手躡腳跟在后面，像個小跟班似的，她骨子里哪怕有大小姐脾氣，在他面前也收起來了，除非他花街柳巷去胡混，當(dāng)他一本正經(jīng)的時候，她往往更像一個小跟班，跟著他的腳步，她覺得很有安全感。
出了沅北城，一路南行了五里。雪地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個腳印，往山頂?shù)姆榛鹋_去的，洛燭伊和鐘瑜這一來，添了兩對腳印。推開門，簡陋的棚子里生了一堆火，守烽火臺的老周和老幺圍坐在火堆邊，二人見人推門進來，站起身來。年輕的老幺道:“喲，小乞兒，你不會是在城里有什么親戚吧！這才幾天，穿的人模狗樣的了，這樣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公子哥的樣子，還別說，你這身袍子真好看，給我試一試，讓我也過把癮?！?p> 老周把二人迎進來，道:“當(dāng)初公子來的時候，我就說這位公子氣度不凡嘛，穿什么都遮掩不住這一股銳氣?！?p> 洛燭伊道:“我也是運氣好，進城就遇到我一個世伯，誰知他在沅北城做了一個小官，蒙人家照顧，你想啊，一個小乞兒哪穿的慣這長衫袍子，看著怪別扭的?！闭f著把外袍長衫解下，遞給了老幺，說著:“老幺哥要是喜歡的話，我就送你了，我這算是借花獻佛了，看老幺哥這身段，穿起來應(yīng)該比我這小乞兒合適的多?！?p> 鐘瑜扯著他的臂，像是要阻止他，卻沒有說出話來。老幺接過長衫和袍子，順手便吧袍子披上了，黝黑的臉龐，頂著軍帽，看起來很矛盾，也顯得挺有精神，視覺沖擊力不弱。老周欲伸手制止，也是沒有說出話來。
“沅北的酒真是說不盡的醇香，我也是蒙幾位的指點，不然我錯過入城的機會，哪有機會喝到這樣的美酒，喝酒沒有酒友哪能盡興，小乞丐我獨飲酒心中過意不去，直到今日才求得我那世伯賞我一壇，我這馬上就想到烽火臺的哥兒幾個了?！?p> 一壇美酒，還有一桌小菜，四人坐了下來。
洛燭伊道:“我記得當(dāng)日可不止你們二人，怎么不見其他兄弟？”
老周邊溫酒邊道：“天寒了，每年天氣惡劣的時候，我們都輪番守這烽火臺，以保證精力?！?p> 酒食之樂，言語也多是噓寒問暖，四人圍一桌子，老周舉杯向蘇示意，二人一飲而盡，老幺則是狼吞虎咽，什么都顧不上，洛燭伊夾了一塊肉送入鐘瑜的嘴巴，他道:“凍著了吧，筷子都使不了了！”
洛燭伊放下筷子，道:“寒了，喝口酒暖暖身子，明日事明日憂，今日且飲一壺酒，只是天晚了，酒也不能喝了，沅北來了大雪，家里能擔(dān)事的人都老了，要靠我回去扛這一場風(fēng)雪了！”
洛燭伊和鐘瑜起身返城，起身要走，老周倒?jié)M一碗酒，取下軍帽，沖著他單膝跪下，什么話也沒有說，鐘瑜不知道他會行這禮，吃了一驚，洛燭伊只是接過酒來，道:“老周，你這杯酒我替家中那人喝了，如今沅北勢微，我是個聲譽不佳的人，縱使別人信不過我，我也希望你記得，城里還有一個老人，這場風(fēng)雪我得扛，若是我扛不住才輪到那個老人去扛，你既行脫帽禮，喝你這杯酒，我當(dāng)你愿受命，我信你，我把重任交給你了?！?p> “沅北需要你這雙眼睛……”
老周凝視著他，歷經(jīng)風(fēng)霜蒼老的面容上充滿著堅毅。
一旁的鐘瑜和老幺完全不知所云。
洛燭伊領(lǐng)著鐘瑜走了，再未回頭。
剩下單膝跪地的老周和年輕的小兵老幺。老周望著洛燭伊去的方向，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眶有淚，卻面帶笑意，呢喃道:“我錯了，這么多年來是我們誤會你了，我錯了～！錯了～！錯的離譜??！哈哈哈！錯的好啊！”
茫茫白雪，掩去了洛鐘二人的背影。老周回到屋內(nèi)，大塊吃肉，大口喝酒。
洛燭伊望向鐘瑜:“為何你話這么少，平日里的刁鉆樣兒哪里去了？看著烽火臺的老周，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
她望著他，似水柔情盡在一雙眸子，她道：“心里自然有所想，只是無法說出口，洛燭伊，你倒是說，這天下，到底哪里才是安樂之處？”
“總會有的……”洛燭伊看著她的眸子，說道?！斑@才離了沅北多遠，你就扯著我得袖子松都松不開，還說有一日要遠離沅北城，我不信你敢走出去?！?p> “哼，萬一有一天我要是真的走出去了，我肯定比你想象的勇敢?！?p> “走吧，可以走，不過別走得太遠了，我怕我手不夠長，保護不了你?！?p> “你放心吧！這世上想保護本小姐的人多了去了，你還是先保護你自己吧，手無縛雞之力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最合適不過了。”
烽火臺。
老幺披著洛燭伊的袍子，洋洋自得道:“我穿上這一身，比小乞兒更像一個富家公子哥，老周，你說我要是這樣往城里走一圈，有多少姑娘會被我給迷死?！?p> 老周喝了一口酒，說道:“小子，生在沅北已經(jīng)是最幸運的事了，要是換個地方，你剛剛最好的結(jié)局也就是留有全尸，你要是披著這一身到城里走一圈，不是殺頭也是發(fā)配?！?p> “老周，你可別嚇我，你們都叫我老幺，可我也不是嚇大的，這衣服小乞兒穿得，我怎么就穿不得？”
“咱們?yōu)檐娭?，最重要的的洞察力，尤其是我們這一類偵察兵，沒有偵察力，那就是死，也只有死，你呀，得學(xué)著點。”
老周不等他說話，接著道:“建烽火臺的位置極為刁鉆，多會修建在視野開闊的地方，最佳的位置則是四面平原，中間是山丘，這樣最異發(fā)現(xiàn)異常情況，方便及時做出防備，點燃烽煙，傳遞消息，我們所在的烽火臺就是這樣的，四面平坦，唯有我們所在處是山丘?！?p> 老幺道:“這與我不能穿這袍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周倒像是倚老賣老，完全不管眼前這年輕人多不安，緩緩道:“我早知他不是普通人，直到他到來，烽火臺四周風(fēng)聲鶴唳，藏了不少人，這些人雖沒有露面，我感覺他們不是一般人，不是頂尖的探子，就是我們這些人一輩子都無法想象的高人。你說說看這沅北城什么人有這么大的陣勢，尤其這風(fēng)口浪尖的當(dāng)兒，誰有這么大的魄力！”
老幺不耐煩道:“沅北闊爺多了去了，你讓我怎么猜，是那梁將軍的侄子梁秋？常聽人說沅北城最橫的就是他了。不會，要是梁秋，我不可能在這說話了；城守公子尹安也不是，我曾見過他?！?p> 老周道:“走了三年的城主府大少爺回來了，他就是城主府的大公子，人都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往日總會為城主不值，今日我才知道，公子是這樣一個人，我真是錯的離譜?！?p> “噢，原來他便是傳說中的洛大公子，聽說他吃喝嫖賭樣樣俱全，還曾經(jīng)因為一個姑娘重傷了京都重臣之子，如今看來，跟傳說中的不一樣，有那么點樣子?！?p> 老幺看著老周一臉欣慰，道:“我說老周，你這前后反差特別大，我都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p> 老周道:“老幺啊，你可是和沅北洛公子喝過酒的人了，日后好多年，夠你吹噓了?！?p> 老周深飲一口酒:“這酒真他娘的烈！這雪真他娘的應(yīng)景！老幺，你回去吧，通知兄弟們，這幾日我守在這兒就行，剩下的該陪媳婦看煙花就去看煙花，都他娘的別來煩我?！?p> “還有……老幺，你已經(jīng)到了娶媳婦的年紀了，其實咱們巷子里的小姑娘都喜歡男人有一股真勁，該護著的東西你得拼命去護著，該接受的東西你得想方設(shè)法的去接受，別整日里把自己裝成一副刀槍不入，吊兒郎當(dāng)?shù)哪??！?p> “你得記住，如果有姑娘喜歡你裝出來的樣子，那這個姑娘肯定不夠成熟，成熟的姑娘會發(fā)現(xiàn)你內(nèi)心真正的樣子，老子可算是看出來了，你啊，內(nèi)心里其實盡是善良和天真?！?p> “老周，今天你說話怎么怪怪的，以前你叫我拿錢去買酒，哪怕買回來的酒缺斤少兩，你也沒有這樣嘮叨過……”
“老幺，娶媳婦要娶屁股大的，好生養(yǎng)，不過最重要的還是要持家啊，像我一輩子沒遇到一個會持家的女人，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p> “那是沒人看得上你，就咱倆那間小屋子，哪里還住的下第三個人？”
“得了得了，趕緊滾吧，三五天之后來接我的班吧！”
老幺沒有姓，甚至沒有名，他是個孤兒，也算是個命大的主，十年前若不是遇到老周，這可憐孩子早就凍死于沅北的大雪中了，十年前，洛燭伊雖已入了沅北，仍舊是烽煙四起，常有寒蒙鐵蹄來犯，要是死在那時，誰也不會留意，活下來的老幺就一直跟著老周，因為這小子又小又雞賊，眾人都管他叫老幺。他不像老周，經(jīng)歷過鐵蹄的侵害，沒有見過道旁餓死凍死的老弱婦孺，也就沒有什么所謂國仇家恨，所以他不明白“洛”這個字對沅北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正如一個人沒有信仰，無論用什么都無法驅(qū)使他。
老周踏上烽火臺，小心翼翼撫摸著一面旗，遠望向沅北城的方向，若有所思。
“城主，當(dāng)年我只能在您身后做個后勤兵，這次就由我這個老兵為您守一次沅北城，這一次，我這個老兵可要站到最前面了！”
今日且飲一壺酒，終于輪到老子將故鄉(xiāng)護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