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問,”莫小奴聲音平和,不驚不怒:“我怕你問了,就不敢殺我了。”
男人下意識地向前闖了一步,之后又慌忙后退,急急開口:“難道你是……”
“別說!”莫小奴打斷了他的話,“你若是說出來,今日不論我死與不死,你都是死罪。”
黑暗之中,寂靜持續(xù)了很久很久。
久到兩人的眼睛都已經漸漸地適應了黑暗,那個男人終于啞聲嘆道:“可是,先帝……先帝駕崩已近兩月了??!”
“是‘偽帝’?!蹦∨嵝阉?p> 男人默然良久,忽然單膝跪了下來:“卑職冒犯姑娘,罪該萬死!”
莫小奴微微一怔,苦笑起來:“你可別這樣。如今旁人都在追殺我呢,你倒要給我行禮,讓人知道了可沒你的好果子吃!”
男人慢慢地站了起來,遲疑道:“對姑娘而言,宮中確實危險重重。卑職斗膽,愿護送姑娘出宮!”
“我不出宮了。”莫小奴找到一張鋪滿灰塵的椅子,坐了下來:“禁軍無處不在,躲在宮里是死,出去仍然是死,我何必白費這番工夫!”
“這樣也好,”男人立刻接道,“其實宮中無人居住的宮苑甚多,比如這玉粹軒便是廢置已久。姑娘大可在這里住下來,只要深居簡出,便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p> 莫小奴伏在桌上,狐疑地看著他:“你勸我在這里住下來?為什么?方便你去向弘德殿那位報信邀功嗎?”
“當然不是!”那男子忽然急了,“你一個無辜女子,又懷著身孕,我怎會拿你的性命去邀功?我陸景清豈是那般滅絕人性之輩!”
“陸景清?!蹦∨珜⑺拿种貜土艘槐?,仍舊看著他:“你身為宮中禁衛(wèi),應當知道‘忠誠’才是第一等大事,‘人性’反倒要靠后。你為了‘人性’不傷我性命,難道便不顧‘忠誠’了嗎?”
陸景清默然良久,似在思索。
莫小奴靜等片刻,又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莫非,你是先帝的人?”
陸景清搖搖頭,沉聲道:“卑職不是誰的人。只是在卑職看來,第一等大事是‘人性’,第二才是‘忠誠’?!?p> 這句話,他說得十分鄭重。莫小奴倒被他說得心里頗不是滋味,怔忡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后來還是陸景清嘆了一聲,勸慰道:“雖然艱難,但活著總會有希望的。姑娘您也不必太過憂心……”
莫小奴擺手止住他的話,搖了搖頭:“我不憂心。今日多謝你手下留情了,你若果真不想殺我,這便忙你的事情去吧。”
陸景清遲疑了一下,頓足道:“天亮之前我還有一趟差事,這會兒確實該走了。姑娘若是不方便出門,我明日便帶些衣物飲食過來看你?!?p> 莫小奴胡亂答應著,并不放在心上。
陸景清道了聲“告辭”轉身離去,將到門口時卻又停了下來:“如今的新帝只是個傀儡,那些殺伐決斷的事大多都是程相在一手把持。姑娘即便心中有怨恨,也請不要輕舉妄動,以免……惹來殺身之禍?!?p> 莫小奴答應了,緩緩站起身來,行了個禮。
陸景清慌忙還禮,端端正正并無一絲敷衍。
莫小奴卻在目送他離開之后,第一時間便從后門離開玉粹軒,快步向附近另一處荒僻的宮苑走了過去。
這個陸景清,看上去是個沒有什么城府的爛好人,但也未必完全不可能是個心機深沉的陰謀家。她要做的事還沒有完,沒道理拿自己的命去賭一個陌生人的“人性”!
夜色沉沉,莫小奴腳下走得飛快,心里卻仍在想著那個奇怪的、愛管閑事卻又過于心慈手軟的禁軍士兵。
這世上的人,兇狠與仁慈、善良與奸惡,竟會有那么多不同的樣子。即便是同一個人,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改頭換面,陌生得讓人害怕。
林珵,他原本是一個比陸景清更仁慈、更善良的男人啊。他在謙王府見慣了生死,對底下的奴婢們溫柔而寬容,即便下人犯錯,他也從未有過任何苛責……
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事,怎么會在短短一兩個月里搖身一變成為皇帝,又怎么會狠心到對懷著身孕的她痛下殺手?
心痛之余,莫小奴又忽然想到了陸景清的一句話:
“如今的新帝只是個傀儡,那些殺伐決斷的事大多都是程相在一手把持?!?p> 在她故意模糊的回答誤導之下,陸景清已經把她當成了先前那個偽帝的人,因此這句話應當是在勸她不要怨恨新帝、同時也在提醒她不要因為怨恨而做出什么冒失的事來。
可是聽在莫小奴的耳中,這句話中透露出來的最重要的信息卻是:林珵只是個傀儡。
這句話,先前林珮也曾說過。
但同樣的話從禁衛(wèi)軍口中說出來,意義便全然不同。
林珮知道的是朝堂上的事,陸景清知道的卻是宮中的。
如此說來,那個程相爺非但在朝堂上能夠一手遮天,這宮中的事也可以由得他恣意妄為?
若是這樣,那先前禁衛(wèi)軍追殺她的事……
莫小奴自己也知道不該心存幻想。可是與林珵朝夕相處那么多年,那個男人原本就是她心中信仰一般的存在,她如何能不心存幻想!
這趟進宮,原本就是為了飛蛾撲火而來,就算最后只是一場空,她也認了!
想至此處,莫小奴沒有再往冷宮深處走,而是轉身折進一條小巷,徑直往福寧殿方向而去。
宮中的路徑,她已記得滾瓜爛熟,完全不擔心會走錯了路。
再往前走,視野之中重新出現了燈籠,同時還能遠遠看到禁軍將士提燈巡夜,先前的荒僻寂靜已不復存在。
有了人跡,也便有了危險。
莫小奴卻不退縮。待禁軍走了過去,她便從陰影之中走出來,仍舊堅定地去往福寧殿的方向了。
那個人就在這座宮城里,只要想見,總能見到的。
“林珵,不知你還愿不愿意看到我?”莫小奴喃喃低問一句,攏一攏身上的衣袍,加快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