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束與柳云鶴的嬉笑打鬧,漓淵便穿行于竹林,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其間她從竹葉間抽出一根嫩芽,含在嘴里,悠閑地一邊哼歌一邊連蹦帶跳,像只快活的精靈。距離木屋還有二十來步之遙,她突然停下腳步,聳起鼻子仔細地捕捉到空氣中的氣味,便神采飛揚地小跑起來。
她躡手躡腳地偷溜進廚房,正瞧見爹爹揭開鍋蓋,朝熱氣騰騰的鍋里灑上香料,屋子里頓時香氣四溢。
“丫頭,這么晚才回來,是不是又和你的云鶴哥哥貪玩去了?”爹爹嘴里問道,卻自顧自地忙碌著,沒有向漓淵轉(zhuǎn)身,像是對著空氣說話。
漓淵心里一驚,自覺沒有弄出太大的動靜,爹爹的后背上又沒有長眼睛,他怎么知道自己正躲在他的背后呢?漓淵只好乖乖地走到爹爹面前,低著頭,等著爹爹數(shù)落自己。
“你這丫頭,什么時候能改掉這野性子,變得淑女端莊些,我也不必為你太過操心了?!钡Z重心長地說道,隨即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前方陷入沉思,漓淵歪著腦袋循著方向望去,那里除了云霧般的炊煙什么也沒有。
“也罷,霓兒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像風(fēng)一般自由的野丫頭,你倒是像極了她,不管是相貌還是性格,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崩鞙Y每次聽到爹爹稱呼娘親的小名,口吻里總是充滿了無盡的柔情和懷念。
“你去將箭頭上的血跡擦拭干凈,要不了多久就能吃上香噴噴的燉兔肉了。”爹爹接著說道,用手指沾了點湯汁放進嘴里嘗了嘗。
爹爹身懷一手好箭法,只要是他射出去的箭則箭無虛發(fā),沒有任何活物能動作敏捷到躲過他的箭。漓淵用干布擦拭干凈一支箭,將鋒利的箭頭瞄準(zhǔn)了西邊的不照山,爹爹打來的獵物均來自不照山。那是一座陰森幽靜的山谷,聽村里的長輩們說,山谷深處聚集了萬惡的妖怪和冤死的鬼魂,因此不照山總顯得陰氣森森,鮮有人踏足。起初漓淵并不相信那些傳言,心想世間真有妖怪,也必然存在神仙,可這兩者她都未曾得見。不過后來,爹爹嚴(yán)令禁止她踏足不照山,爹爹強硬的態(tài)度讓漓淵產(chǎn)生疑惑,覺得這似乎有點驗證了那些流言蜚語。她既感到萬分好奇,卻又不敢違抗爹爹的命令,從來都是遠遠地望著不照山。她曾暗自發(fā)誓要學(xué)會箭術(shù),便有希望一同與爹爹前往不照山狩獵,一來能獵得更多的獵物換取更豐厚的報酬,二來能一睹不照山的廬山真面目,解開心中的疑惑。
為了練習(xí),漓淵曾背著箭筒射過林間的飛鳥、掛在枝上的果實和十米之內(nèi)的木樁,可是射出去的箭總是與目標(biāo)擦肩而過。不管漓淵怎么努力,箭術(shù)始終得不到精進。她不明白,同樣的箭,為何在父親手中就百發(fā)百中,在自己的手中便無用武之地呢?漓淵有些泄氣,心里盤算著,以自己今日的實力是萬萬沒有資格與爹爹進山打獵的,進不照山顯得是那么得遙遙無期。
飯桌上,漓淵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爹爹見狀,夾了一塊最大的兔肉放進她的碗里,說道:“今日運氣不錯,獵得一條野狗和兩只兔子,我賣了那條野狗和一只兔子,換得了一些錢。這些年我也有了一點微薄的積蓄,況且阿漓你也成大姑娘了,我得早些給你備下些嫁妝。我打算明日再去不照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有大收獲,到時候給你做兩件新衣裳……”
漓淵一聽,連忙打斷爹爹的話頭:“爹爹,誰說女兒要嫁人了?”
“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你瞧村里何鳳嫂的女兒跟你一般年紀(jì),兩個月前就嫁出去了?!?p> “阿漓現(xiàn)在還不想出嫁,阿漓想多陪伴在爹爹身邊。”漓淵說罷便拉著父親撒嬌起來。
爹爹會心一笑,慈愛地撫摸著漓淵的腦袋,輕嘆道:“爹爹知道你孝順,可你終究是要嫁做人婦的。而且你要老實告訴我,你現(xiàn)在可有意中人,我要看看我未來的女婿是個什么樣的人。”
漓淵低著頭沉默,裝作沒聽見。誠然,近年來有不少她的愛慕者,有明確表白的,也有暗示心意的,可是她的芳心卻像沉寂了一樣,沒有怦然一動的感覺。
“我覺得……”爹爹試探性地說道,“柳云鶴這小子就很不錯,我是看著他長大的,他品行端正、為人正直,凡事都很照顧你。我看得出他很傾心于你,要是他上門提親的話,我會考慮答應(yīng)這門親事的。”
“爹……我……”漓淵頓時臉紅到脖子根,又語無倫次,羞得匆忙地扶著木梯爬上位于二樓的閨房中,合上門之前還聽見爹爹爽朗的笑聲。
漓淵倒在床上,臉上雖仍有些紅暈,卻顯得心事重重。她望著左手腕的手鏈,右手食指輕輕地撥弄,陷入了矛盾的沉思:她并不清楚自己對柳云鶴究竟是怎樣的感情。她一直把柳云鶴當(dāng)作自己的哥哥,跟他相處在一起時,她是開心的,是快樂的,是那么得無憂無慮??墒抢鞙Y不傻,她何嘗看不出他對自己的心意呢?他口中的關(guān)心、眼中的關(guān)懷,漓淵是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清清楚楚記在心里。這條五彩的手鏈,他嘴上雖然沒有明說,但心里卻是把它當(dāng)作與自己的定情信物,至于今日為何沒有拒絕,想來不過是不愿看到他失落的表情??墒侨粢獙⑺暈樽约旱姆蚓?、以夫妻之情對待,漓淵卻感到是萬萬不能的,是一件極為難之事。
漓淵的思緒像一團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小小的心不知道到底該怎么辦。
第二日,公雞還沒有打鳴,漓淵就早早地起床了。她略略梳妝打扮后,便輕手輕腳地出了閨房,下樓時為了不弄出聲響,她便倚在樓梯扶手上順勢滑落到樓下。她偷偷將爹爹房門推開一條細縫,機靈的眼睛朝里探尋,見爹爹躺在床榻上酣睡,弓和箭筒都掛在床前,箭筒里裝滿了箭,箭頭閃著鋒利的光。
漓淵偷偷發(fā)笑,隨即把門合上,腳上一發(fā)力,飛快地出了竹林,進入陶明村。街道上人煙稀少,只有幾間商鋪斷斷續(xù)續(xù)地開了門,菜農(nóng)支起攤子,拿出多余的新鮮蔬菜叫賣。漓淵走到包子鋪,見高高疊起的蒸籠冒著熱氣,香氣勾得她垂涎三尺了。
“包子,包子,新鮮出爐的包子快來買呀!姑娘,來幾個包子?”包子鋪的老板見漓淵上前,忙招呼道。
漓淵吃著包子,手里又提著用紙包好的包子,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一座宅院門前。此宅院四周由三尺高和墻包圍,門前懸掛著一頂匾額,上書“柳宅”。此處便是柳云鶴的府邸,雖然進去已不下十次,不過今日的拜訪卻是不能明目張膽的。漓淵偷偷溜到一個墻角里,小心翼翼地張望,見四下無人,起身跳躍,一個周身翻騰,便從墻外站到了墻里。
不得不說,柳云鶴的宅院確實比竹林木屋寬敞舒適。距正門五米處有一副寬大的屏風(fēng),上面是做工精細的石雕。庭院中央是花壇,種著一棵桂花樹。漓淵沿著墻角,攀著墻壁潛進柳云鶴的房間。
話說柳云鶴正睡在酣頭上,朦朧中感覺鼻尖發(fā)癢,初以為是蚊蟲叮咬,便用手去撓,接著臉上也覺得奇癢無比,下意識感覺不對勁,便迷糊地睜開眼睛,見漓淵正臉對著自己,俯身用又細又長的竹芽胡亂地在自己的臉上撩撥,驚訝之極,正欲大叫,口中被一個又白又大的包子塞住。
“噓,云鶴哥哥,你不能叫出聲來,否則就會驚動伯父伯母了。”漓淵將手指放在唇前作噤聲狀。
柳云鶴本以為是家中進賊,見是漓淵在此,那顆緊懸的便落下地來,包子皮被牙齒咬破,肉汁滲透出來,饞得他咬下一大口,臉頰鼓囊囊地在扭動。
“我知道此舉有些荒唐,女子不該有所為之,要是讓爹爹知曉,便將我好一頓收拾。不過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云鶴哥哥能不能答應(yīng)我的請求?拜托拜托……”柳云鶴點頭默許不將此事宣揚出去,見漓淵左右為難的扭捏之態(tài),竟呼吸一緊,讓食物堵到了氣管,頓時呼吸困難,猛然翻身到床沿,手撐住地大力地咳嗽,直到將堵塞之物咳出方才覺得喘過氣來。
“阿漓……下次你要是找我,能不能用正常一點的方式,不要讓我擔(dān)驚受怕。”
漓淵趕緊扶著柳云鶴坐起身來,一臉的歉意。
“不過這才是你,換作其他人,也做不出這種事來?!绷弃Q似乎不生氣了,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說吧,有什么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為你做到?!?p> “我想借你一套衣裳,明天就還你?!?p> 柳云鶴一臉詫異地望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漓淵見他不信,又將此話重復(fù)著一遍。
“這件事不難,我只是不明白你要男裝做什么?!?p> “你自不必多問,只管借我就是了。我保證不損壞、不弄臟,明日就完璧歸趙?!?p> 漓淵見柳云鶴一臉為難之情,便手拉著他的胳膊撒嬌道:“哎呀,好哥哥,你就答應(yīng)我吧!”
經(jīng)不過軟磨硬泡,柳云鶴無奈地應(yīng)允了,起身去衣柜里找衣服,不久衣著整齊地出現(xiàn),將一套男裝遞于漓淵手中,口吻三分責(zé)怪七分寵溺地說道:
“我在這世間除了父母和師父,就對你最言聽計從了。唉,誰教我拿你沒轍呢?”
漓淵喜笑顏開,調(diào)皮地吐吐舌頭。
“只是我還是很好奇你拿它有何用?”
猶豫了會兒,漓淵才低聲問道:“云鶴哥哥能否背過身去?”
柳云鶴不解,向前一步,欲側(cè)耳聽得仔細。
漓淵一時情急,抓住柳云鶴的肩膀讓他旋轉(zhuǎn)半圈背對著自己。
“不準(zhǔn)轉(zhuǎn)過來!”
“阿漓你這是做什么?”柳云鶴不明所以,欲轉(zhuǎn)過身來,卻被阿漓擋住。
“保持這個姿勢,只要我沒叫你轉(zhuǎn)身,你就不能轉(zhuǎn)過來,聽見了嗎?”
盡管有點摸不著頭腦,柳云鶴還是懵懵懂懂地點點頭。
漓淵背對著柳云鶴走了幾步,擔(dān)心他趁機偷窺,便冷不丁轉(zhuǎn)頭看他,見他仍原地不動地站著,腦袋端端正正得沒有一絲傾斜,便放心地躲到房間角落里,開始解開腰帶,一襲羅裙垂落在她的腳邊。
柳云鶴站了良久,長時間不動身體都有些僵硬了。他身體保持不動,耳朵卻不消停,像兔子的耳朵似地豎起,想搜尋到身后的動靜,可是身后很安靜,偶爾發(fā)出衣服摩擦的聲音。他有些按捺不住,想轉(zhuǎn)過身一看究竟,因想起漓淵的再三叮囑,便忍住了。
“阿漓?“柳云鶴試探性地問道。
身后沒有回答。
“阿漓?你要是再不回答我,我就轉(zhuǎn)過來啦?”他嘴里說著,卻沒有付諸行動,他只是想探一下口風(fēng),可是漓淵沒有回答他。
“阿漓?你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柳云鶴慌張起來,突然感到一個巴掌拍在肩膀上,便迅速回頭。
這一轉(zhuǎn)頭,柳云鶴驚呆了。面前站的哪里還是漓淵,分明是一位眉清目秀的文弱書生。一襲寬大灰衫籠在纖細的身上,系黑灰相間的腰帶,交領(lǐng)處和袖口處為藏青色,袖口和下擺自然下垂,隨步履輕輕搖晃。發(fā)髻在腦后豎起,系一條水藍色發(fā)帶。手握折扇,將扇一攤,清風(fēng)搖曳,上書“厚德載物”四字。只見書生合上扇面,后退一步,低頭對他作揖,道:“兄臺,別來無恙?”
柳云鶴有些恍惚,竟脫口而出:“你究竟是男是女?”
“云鶴哥哥不認(rèn)識我了嗎?我當(dāng)然是阿漓。”漓淵將手舉到柳云鶴眼前晃了晃,好使他回過神來,“雖然衣服有些大,不過這身裝扮還是能叫人看不出來,如此甚好?!崩鞙Y不禁拍手叫好。
柳云鶴卻一把抓住她的手,表情嚴(yán)肅地說:“我將衣物借你,不想你卻做如此用途。你是不是闖了什么禍,需喬裝打扮掩人耳目?”
那只手緊緊地抓得手腕生疼,漓淵好不容易才將手抽出來,她邊揉手邊胡謅道:“你看我天生男孩子的性格,卻生得一副女兒身。我只是好奇自己若是男子該是什么模樣,能不能迷倒萬千姑娘?!?p> 柳云鶴還欲再問,漓淵趁其不防已抽身閃到窗前,手腳攀在窗欄上,回頭對柳云鶴笑道:“今日只做一日的男子,待我完成所想做的事,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回女子?!闭f罷,縱身而下。
柳云鶴連忙飛奔撲到窗前,見漓淵身手敏捷地越過圍墻,拐過街角,消失于視野中。柳云鶴無奈地搖搖頭,滿心焦急,回頭見地上散落著漓淵褪下的羅裙,當(dāng)機立斷,抱起羅裙便跑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