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明凱發(fā)作的時間比溫澄想象中來得快,她猜測,黃明凱吸毒史長達十年,應(yīng)該每天都會發(fā)作一次毒癮。當(dāng)他呼吸不自覺加快、手指微顫的時候,溫澄便垂下了眼睫,狀似無意地掃過地上的鋼筋。
意識到黃明凱開始有些不對,溫澄不敢輕舉妄動,她不知道黃明凱身上是否帶著槍,更不知道他在暴躁情緒下是否真的會對自己動手。
她只能觀察黃明凱下一步動作,幸好黃明凱并沒有把她的眼睛重新蒙上,好似篤定了她會乖乖待著,不敢反抗。
但他忘了,八年前,她和另一個女孩,從他們一行人手中逃脫了。
黃明凱逐漸有些煩躁,他坐在角落里,左手無意識地抓住衣角,想拿出煙盒抽一根,卻發(fā)現(xiàn)煙盒已經(jīng)空了,他只好把右手放在鼻尖嗅了嗅。他抬眼掃了掃那個女人,很安靜地坐在椅子上,垂著腦袋,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
她身上的淺色禮服,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那朵大蝴蝶結(jié),沾上了外面新鮮的泥土,暈出像褐黃色的點狀痕跡,很不雅觀。溫墨嶼剛把她帶來這處廢棄工廠時,直接丟在了地上,又不耐煩地把她在地上拖行了好幾米,連鞋子都不知道掉哪去了,只剩下一只,還被他踢到角落里,細高的鞋跟已經(jīng)斷了。
如果說溫澄本來是一朵溫室里的嬌花,那么現(xiàn)在看來,她仿佛在垃圾堆里走了一趟。雖然狼狽不堪,但這個女人很奇怪,異常的冷靜,和他以前接觸過的人質(zhì)都不一樣。
黃明凱能看得出,她現(xiàn)在的鎮(zhèn)靜,不是裝出來的。
這不是他第一次干綁人的活,以前手頭緊的時候,他也和一幫兄弟干過兩三票,被綁來的人質(zhì)開始都是歇斯底里的,鬧得筋疲力盡后,會開始和他們談判。
甚至有膽小的,一開始便嚇暈過去,直到交付贖金都沒醒來,也有的被嚇得哮喘發(fā)作,活活窒息,沒挺過去。
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泰然處之的,黃明凱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想好了對付他們的方法。
這個想法甫一冒出來,黃明凱便笑了,一個柔弱無骨的女人,被綁得無法動彈,怎么可能逃跑?
當(dāng)溫澄看見黃明凱露出不屑的笑容時,她就知道,時機快到了。
男人啊,永遠不要忽視一個女人的忍耐和毅力。
如果黃明凱多放些注意力在她身上,或許能發(fā)現(xiàn),溫澄被綁著的雙手位置稍微有些偏移。
如果他再多疑點,仔細觀察她,就能發(fā)現(xiàn),她右手食指上的透明美甲,被硬生生拗斷了一截,留下浸著血的、鋒利的邊緣。
被綁在身后的,那一層層透明的膠帶上,逐漸印上淺緋色的痕跡。那是她用斷裂的利甲,堅持不懈,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刮出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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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滎城回浦淞市的高速公路上,樂恒里的腦海中一直回蕩著虞琳對他說的話:
“很幸運,那段留存在檔案里的監(jiān)控視頻屬于無損壓縮編碼,技術(shù)科解析了底層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視頻錄制的時間信息和卷宗里提到的案發(fā)時間不一致,再通過關(guān)鍵幀數(shù)分析,技術(shù)科認為部分視頻畫面有后期合成的痕跡?!?p> “還有,今早局里接到一個匿名舉報,溫家可能要出事了?!?p> 聽到第一句話時,樂恒里的身體不由地一僵,明明坐在開足冷氣的車里,他卻流下了冷汗。
他狠錘了一把方向盤,將壓抑已久的狂躁發(fā)泄在這一拳上。
車身晃了晃,把路過的一對母子嚇了一跳,而他渾然不覺。
最壞的一種情況出現(xiàn)了——當(dāng)年足以給流浪漢定罪的物證,竟然是偽造的。那天在警局里,梁有燾的話并非騙他。
可梁有燾為什么會知道這件事情?他篤定那個流浪漢是替罪羊,只有兩種原因,要么是他參與了犯罪,要么是他知道幕后兇手是誰。
樂恒里果斷排除了第一種原因,如果他參與了犯罪,梁有燾必然不會輕易告訴自己真相,一旦他查出蛛絲馬跡,梁有燾只會罪上加罪,對他沒有絲毫益處,反而惹上一身騷。
如果是第二種原因的話,那么,這么多年隱匿于黑暗中的兇手是誰?
答案幾乎是立刻躍上他的心頭。
一定與溫家有關(guān)。當(dāng)初提供視頻的物業(yè)公司是溫氏旗下的產(chǎn)業(yè),他們完全有手段、有能力篡改那段視頻。
所以梁有燾才會給他拋出一個暗示,料到他一定能查到某些線索,借此拖住溫家,給那個幕后之人制造麻煩,暫時轉(zhuǎn)移他們對梁有燾的注意力。
等冷靜下來后,他打通虞琳的電話,問道:“溫家出什么事了?”
虞琳上了天臺,找到一個絕對不會被人聽到通話內(nèi)容的角落,將早上收到一份舉報材料的事情告訴他。
樂恒里咽了咽喉嚨:“勵隊怎么說?”
“……暫時還沒反應(yīng)?!?p> “什么?”
“勵隊把材料壓下來了,說要向上匯報再做打算。”
樂恒里沉默了。
虞琳小聲透露道:“今天日子比較特殊,勵隊可能覺得不好拿人?!?p> “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溫建掌事人溫思儉的八十壽宴,浦淞政商界去了很多人……勵隊謹慎是正常的,這份材料還沒被證實,如果貿(mào)然去拿人,好聽點的會說是溫家配合警方調(diào)查,不好聽的話,會覺得我們警隊目中無人,不給溫建面子?!?p> 畢竟溫氏集團可是浦淞市的納稅大戶。
樂恒里忍了忍,盡量以平和的語氣對虞琳說:“我知道了?!?p> 共事多年,虞琳能聽出他強壓在嗓子眼里的憤怒,低聲勸他:“你去滎城之前,答應(yīng)過我,凡事都會冷靜?!?p> 手機里久久無話,只能聽見樂恒里打方向盤的聲音。
虞琳把手機屏幕拿下來看了看,沒有被他掛斷,她耐心地等了一會,聽見他沉沉的嗓音從聲筒里傳來:“虞琳,謝謝你。但有些事情,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退讓的,接下來我做的任何事,都與你無關(guān)?!?p> 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像以前在辦公室里和她討論案情的那樣無波無瀾。但她知道,隱藏在這句話背后的,是他對案子真相的執(zhí)著,對追緝兇手的決心。
虞琳低下了頭,感受著天臺的列列風(fēng)響,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風(fēng)聲中顯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堅定——“好,我會幫你。”
最后四個字,她沒有說出口,她是對自己說。
兩人都沒再說話,默契地掛斷電話。
進勵隊辦公室前,虞琳被大虎堵在樓梯拐角,他問:“剛剛你和阿樂說什么了?”
虞琳裝傻,“我沒和他說什么啊?!?p> “放屁,剛剛你們兩個人的電話都占線了。”
“……”
“你是不是把舉報的事情告訴他了?”
虞琳點頭:“嗯?!?p> 大虎鼓了股腮幫子:“阿樂本來就被停職了,要是再犯事,他身上這套警服就保不住了?!?p> 虞琳心里何嘗不擔(dān)心,但與直男大虎相比,她更能體會樂恒里的心情:“大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樂恒里不是加害者,他是受害者,是被害人的家屬。我們這些旁觀者,憑什么要求他隱而不發(fā)?”
這句話一說,大虎瞬間明白了,他和虞琳對視三秒,從她的眼神中讀到了所有信息。
大虎:“好,那我和你一起去找勵隊?!?p> 虞琳攔住他:“大虎,我一個人去找勵隊吧,至少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勵隊不敢為難我。”
大虎摸了摸后腦勺:“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去面對勵隊,阿樂也是我兄弟,這種時刻我怎么也要幫他一把?!?p> 他沒有給虞琳繼續(xù)說話的機會,長腿一邁,搶先敲開了勵隊辦公室的門。
果不其然,勵隊聽到大虎要去溫宅調(diào)查的請求,臉色瞬間變了。
勵隊把筆丟在桌上:“上頭還沒有指示,不要打草驚蛇?!?p> 虞琳正好走進來,她擲地有聲道:“勵隊,根據(jù)《公安機關(guān)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一百六十六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guān)對于公民舉報,都應(yīng)當(dāng)立即接受,問明情況。第一百八十七條,公安機關(guān)對已經(jīng)立案的刑事案件,應(yīng)當(dāng)及時進行偵查,全面、客觀地收集、調(diào)取犯罪嫌疑人有罪或者無罪、罪輕或者罪重的證據(jù)材料。以前辦案的時候,勵隊向來嚴禁一個‘拖’字,為什么這次沒有馬上啟動調(diào)查,難道僅僅因為調(diào)查對象是溫建的董事長溫峙嗎?”
聽到虞琳這一通流暢背誦警隊制度,大虎忍不住在背后給她豎了一個大拇指。
勵隊的臉色一陣白一陣紅,面對虞琳的詰問,他一個屁都放不出來。他只好憤憤地把辦公桌上的日歷丟到大虎身上,向他剜去一個“就你多嘴”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