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仲麟跟中了邪似的,目光仍在崔灃臉上逡巡,聲音甚至有些閑話家常的平穩(wěn):“你真以為自己能殺得了我?”
“你該殺”,崔灃不在意地抽出短刀,嘆息一聲:“真是可惜。”
仿佛在和姐妹們抱怨不慎臟污的胭脂盒。
她漫不經(jīng)心地拿著刀,現(xiàn)出拿上面的血跡不知怎么辦似的神氣,然而兔起鶻落之間,她的刀再一次飛出,直指何仲麟身后之人。
在場諸人誰都沒料到此番變故,卻有一個身影幾乎隨著刀起就飛身去擋。
“噗——”短刀插、進(jìn)了秦不棄的肩膀,黑袍人動都沒動。隨著秦不棄倒地,那人似乎發(fā)出一聲極短促的粗笑。
滿是不在意,滿是輕蔑。
秦不棄竟然是黑袍的人?見自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馬奴的身份如此魔幻多變,崔灃細(xì)思之下頗覺驚心。
秦不棄對大家的目光充耳不聞,他慢慢站直身體,一揚(yáng)手將刀拔出,鮮血噴涌,他卻除了眉頭微皺,并不吭聲。
黑袍人微一揮手,他便手捂著傷口貓向黑袍人身后,臉色發(fā)白但神情不變,似乎對眼前的一切安之若素。
何仲麟忙到黑袍人身邊,鄭重有禮地問道:“先生可有大礙?”
那人還是頭也未抬道:“無礙,收場吧?!?p> 聲音粗嘎低沉,聽他說話就像直躺在大風(fēng)刮過滿是糙石的地上。
“好”,沒有得到眼神交流,何仲麟還是恭敬答道。
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給秦不棄一個眼光,手底下人為主子犧牲在他們看來再正常不過。
何仲麟轉(zhuǎn)開目光,寒聲吩咐:“捉拿崔氏余孽”,頓了頓又加了句“要活的”。
王嬤嬤驟然使出輕功,飛掠至近前道:“何賊!拿命來!”
何仲麟壓根沒將她放在眼里,保持形象地偏讓到一旁,近侍立刻上前接招。
王嬤嬤剛才恐嚇多于實拳。此時,似乎盡了全力,兩招撥翻近侍,纏向何仲麟,招招致命。
崔灃吃驚地看著王嬤嬤。她不知道一向追著她學(xué)規(guī)矩、女紅,嫌棄她坐沒坐相、站沒站相,嘮里嘮叨的嬤嬤竟然是個絕世高手。
何仲麟諷刺道:“崔家果然有死士。”
但王嬤嬤來勢洶洶,他的諷刺顯出幾分外強(qiáng)中干的意味。
那如粗石翻滾的聲音又起:“我來?!?p> 眾人還不明所以,黑袍人已經(jīng)出手。
他微微翻轉(zhuǎn)手掌,掌心中升騰起一顆鵝蛋大小的黑煙,說是“煙”并不太恰當(dāng),整身是黑色毒瘤的形狀,碳石的質(zhì)感,四凸八起的嶙峋表面用煙氣鑲了一圈邊,似乎希望東施效顰一般給這瘤煙增添點飄渺之氣??粗幃悾瑓s活著一般輕輕跳躍,倒是極有靈性的。
眾人都屏息看著這邪術(shù),連圍攻何修遠(yuǎn)兄妹的兵士也停了下來。
秦不棄自這團(tuán)瘤煙出現(xiàn),便顯出極大的恐懼,恐懼中還有一股恨意。他似乎想開口,卻忽然覺得肩頭的傷一時疼痛難忍,張了幾下嘴,毫無聲音發(fā)出,冷汗瀑布一樣流下。
他知道這是黑袍人的警告。
忽然,這瘤煙飛電一般撞向王嬤嬤。
王嬤嬤并未閃避,提劍直撞上去,應(yīng)該是想當(dāng)作一般煙團(tuán)給撥開。沒成想,這不大的一團(tuán),竟似有千金之重,這一擋反而逼得王嬤嬤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飛了出去,倒地時,佩劍應(yīng)聲而斷,她自己吐出一大口鮮血,精氣神被瞬時抽走。
那瘤煙卻絲毫未動,見王嬤嬤倒地,原地跳躍了兩下,跟對壘打拳的人活動手腳似的。
“嬤嬤!”崔灃趕緊去扶王嬤嬤。也許這情景過于詭譎,竟無人去攔她。
王嬤嬤抓著崔嶺的手,只這片刻功夫,活生生的一個武林高手就變成了語不成句的老人:“溶溶,嬤嬤……怕……不行……”
說著兩行熱淚滾下。
崔灃眼眶發(fā)熱發(fā)疼,卻拼命搖頭道:“嬤嬤等著,我去給你報仇?!?p> 嬤嬤卻使出全身之力拉住了她,累的粗喘了幾口,嘴唇囁喏,似乎言未盡,卻力有不支,頹敗地倒地,如不是尚有呼吸,與死過去無二。
崔灃神情悲痛,拿過那把殘劍,神情駭人,從所在的位置斜沖向秦不棄而去:“都是你!”
像是恨極了秦不棄剛才替黑袍人擋劍。
她雖然人沖著秦不棄,只砍了秦不棄一劍就掉轉(zhuǎn)方向砍向黑袍人。
同樣的伎倆用了兩次,就顯得自作聰明到愚蠢了。
何仲麟臉上已經(jīng)有不耐煩的輕蔑。
黑袍人顯然也有些不耐煩,根本不放在眼里,只顧伸手召回瘤煙。
崔灃要的就是這種不耐煩下的疏忽,哪怕只一剎。
秦不棄也是,他上前一步隔住了砍向黑袍人的劍,卻趁和崔灃交手時趁機(jī)給她塞了個東西。
這邊王嬤嬤又咳出一口大血,崔灃“不再戀戰(zhàn)”,趕緊折返撲到王嬤嬤身邊,借著給嬤嬤擦拭嘴邊血跡的機(jī)會,將秦不棄給的一小粒丸藥喂了下去。
崔灃和何瀾齊有次放火風(fēng)箏,不小心燒了郊野一處農(nóng)戶家的柴堆,被崔義文禁足。但她哪里是待得住的人,幾次三番偷跑出去。一日可巧,她從外面溜回來剛要下馬,侍馬的秦不棄忽然回頭對著她大力揉了揉眼睛,她便暫停了下馬,不明所以地問了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這時只聽崔節(jié)帥一聲呵斥:“又想到哪去,趕緊回房!”
崔灃才知道馬奴是在幫她。
為了感謝他,她好像還說過一句贊語:你的手很白,挺好看的。
崔灃一直在觀察秦不棄,她能感覺到他散發(fā)出來的善意,也能察覺他受到某種桎梏,所以當(dāng)瘤煙出現(xiàn),他又用手揉眼睛時,崔灃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去了,沒想到他真的要給她東西。
看到傷心的崔灃,何修遠(yuǎn)質(zhì)問道:“何仲麟!你竟然勾結(jié)邪魔外道,父親若知道了……”
何仲麟嗤笑:“北驪先生乃是父帥座上賓,你還是操心自己怎么在父帥面前解釋吧!”
所有人:原來這是北驪。
黑袍人在心里暗罵何仲麟蠢貨,但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因而壓下怒火說道:“小娘子,做個交易吧。我可以讓這老婦活命,條件是你跟我走?!?p> 王嬤嬤服了丹藥,雖然并未全好,氣息卻漸穩(wěn),崔灃有些放下心來,嘲諷道:“何家恬不知恥,竟靠著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來篡奪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可我崔氏絕不會受魔物轄制?!?p> 在場兵士都是有眼有耳的,聽到此處不免人心浮動,有些心志不堅的輕則互相對視,重則交頭接耳。
何仲麟大吼道:“誰再議論,軍法處置!”
全場頓時肅靜。